第四章 归队
一、七大党章
三战四平后,我东北部队统一编成 11 个野战纵队,每个纵队等于一个军。我们辽吉纵队改称第七纵队,升格为野战军主力部队,司令员邓华,政委陶铸。旅改为师,我旅为 20 师,师长刘永源,政委罗有荣。我团为 58 团,团长仍是老团长张兴发,政委王居义,副政委肖进前。我们 3 营营长仍是马登奎,教导员李健深。我连连长程德清,指导员于广训。部队驻在郑家屯。
火车在齐齐哈尔停了一天,二等残废的人下车,转到地方工作。我四肢俱全,虽右眼失明但看不出来,只是包着头部,我没下车,只想回前方杀敌报仇。
火车到洮南车站加水上煤,给回前方的伤员开饭。在站台上遇到政治队时的同学许世英,他在纵队后勤部当参谋,来给伤员送饭。他告诉我,万克现在纵队政治部报社当总编,我决定下车,去找万克算账。晚上住在招待所又来了几个同学,他们都知道我负了伤。
第二天见到万克,许世英介绍说我已当上副指导员,郝琼在双山县大队当参谋等情况,万克很羞愧。我说:“你的好学生纪桂芬是特务,在今春打通辽时和王文被抓,王文已被枪毙……”
“我知道了。我没有办学的经验,加上急于想解决个人问题,偏听偏信了纪桂芬。错误处理你和郝琼,我向你们道歉,我会记住这个教训的……”
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万克态度诚恳,不文过饰非,我气消了也作了自我批评: “我们也有错误,撤退时我俩不应该讲怪话,给特务纪桂芬钻了空子。”——那时的人都很纯洁,一旦认识了错误就承认,和万克的梁子就这么解了。
万克中午在招待所请我们几个同学吃饭,加了两个菜,饭后又送我本油印的七大党章。我过去只听上级讲过但没见过党章,这下可好,对我以后的工作帮忙很大,我很感激万克。
二、大闹兵站
从白城子坐火车到开通县下车,要徒步走过太平川——茂林这段草地,再乘车到郑家屯部队所在地。车站上聚集着 14 个出院的伤兵,都是家在白城子一带农村土改后自愿参军的翻身农民,请假回家探亲归队的。这几天兵站没有去前方的马车,已等了两天了,大家都想早点归队。
听说草地里有地主还乡团和土匪,我想这段草地要走三天,得大家组织起来过草地。我拿出医院介绍信给大家看:“同志们,我是 20 师 58 团 8 连的副指导员,现在也不知什么时候兵站才有去前方的马车,我们不能等,我们要组织起来过草地,早日归队……”
大家一致同意,纷纷拿出介绍信。其中有 19 师 56 团的一个排长和 19 师、20 师的 4 个班长,9 个战士,我们自己编成一个排,两个班。其中有 7 个党员。
我又拿出万克给的党章告诉大家,按党章规定 3 人就可成立支部委员会,于是大家选我为书记,成立了两个党小组。我们宣布行军纪律,要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然后找老乡家住下休息。再派排长带两个人拿上大家的出院介绍信去兵站领粮食和伙食费。
半个小时后他们回来了,没有领到粮食。排长气哼哼地说:“兵站给的是发霉的苞米面,我没要……他们摆酒席大吃二喝的……”
众人纷纷吵起来:“咱们在前方流血拼命……他们在后方大吃二喝,给我们发霉的粮食……这是喝兵血!”
我也很生气:“不要吵,走……咱们都去!”
兵站门口有个哨兵,隔窗看去——真是在摆酒席呀!“进去,我们先吃了再说”我下命令。
哨兵想阻拦排长拿出皮带要打,哨兵吓跑了,我们进屋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一会屋外边哨声响起,警卫连包围了房子,机枪架在窗户上,站长气势汹汹地进来:“谁叫你们在这撒野抢饭吃的?给我抓起来!”排长拿出手榴弹:“有种的就上来抓吧!”
我喝完一杯酒站起来:“要抓?先把你抓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好大的口气!” “他是我们指导员”排长说。 “不,是副指导员……你看我的介绍信。”一个战士将介绍信递给他。 “副指导员就能在这抢饭吃吗?”
“你是什么干部”我问。 “我是站长。”
“你是营级干部,只能吃中灶,四菜一汤,为什么摆酒席吃?我们在前线流血牺牲,你们在后方大吃二喝的,我要向军区告你。”
“对……告他,喝兵血,告他……”战士们起哄。 “静一静……同志们……我是兵站政委,你们不了解情况。为了搞好统一战线工作,县政府在这请各区乡的蒙古族头面人物吃饭……你们看,我们谁也没吃,不都在这等着嘛!”
我们都愣住了,互相看看说不出话来。站长黑着脸:“请问副指导员同志,你还告状吗?”
我敬个礼:“站长同志,我错了……请给我处分吧。”
政委接过话:“这样吧,你写个检查,我们转到你的部队。处分不处分的由你们部队决定。不过我要警告你,以后遇事要先搞清楚,不要这样莽撞嘛。”
“是,我写检讨。”他们给我纸笔。
我们排长不服气:“那,为什么你们吃高粱米,给我们就是发霉的苞米面?这猪都不吃!”
站长:“我们吃高粱米你看见了?”
“看见了。我来过一次,到你们伙房看过,所以我没领发霉的苞米面……”站长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看政委。政委笑哈哈:“同志们,这里是蒙汉杂居地区,农民太苦了,征的高粱米不多,这苞米面也比没有好嘛,我们平时也吃……偶尔才吃上一次高粱米……这样吧,给你们每人发五斤高粱米,三万流通券菜金。”
三、我的“婆姨”
我们和建制单位一样白天行军,晚上宿营放哨,顺利到达茂林车站,遇到我团后勤处干部,告诉我“大酒壶”在街上开了个小饭馆。真想念他啊!我决定在这待两天去看看他。其他出院的伤兵由排长带着坐火车走了。
找到小酒馆,进去“大酒壶”不在。我也饿了,先要些酒菜吃上再说。吃完了“大酒壶”也没回来,我没钱付饭钱啊。跑堂的叫来老板娘,一进门就大骂:“哪来的臭伤兵,熊样!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开的饭馆?拿钱来,不给钱,老娘打掉你的牙!”
“别咋呼,“大酒壶”在吗?“大酒壶”——‘大酒壶’出来!”
“哪个敢叫额(我)滴大号”大酒壶从外面进来。 “大哥!……”我扑了上去。
“哎呀,小孟子!你还活着啊!”他抱住我看看军帽里露出的纱布:“伤没好为啥出院呢?”
“我想多杀几个敌人报仇呀,哎?这女人——她……” “哈哈,这是额(我)滴婆姨——你大嫂。” “什么,什么……大嫂?你不是‘二八七团’的,不够条件呀,怎么能结婚呢?”
“老子是‘三七九排’(37 岁、9 年党龄、排级干部)的。哎!婆姨,快过来,他就是额常对你说滴营部文化教员小孟子兄弟。”
“哎哟……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呐!你大哥常夸你,也想你呀。嫂子我呀,方才多有得罪,你可别见怪,嫂子我向你赔礼了!”
“啊……咋回事?”
“大哥”我也不好意思了:“方才我饿了吃了饭没有钱,嫂子要打掉我的牙……”
“哈哈……哈哈……”
住了两天,整日和老陈聊天,才知道他是陕北米脂县人,1934 年参加革命,在刘志丹的队伍里当炊事员,以后在延安八路军总部工作,抗战胜利后随延安干部团来东北,七编八编地到我营当了司务长。这次三打四平后部队升格为野战军,他腿负了伤行动不便,年纪也大了,不适合继续在野战军干了,团后勤部党委批准他转业地方,他说自己没文化干不了,于是批他 100 银圆复员了。他在当地找个寡妇结了婚,开个小酒馆维持生活。
原来他是老红军呀,难怪他每天喝酒营长都不管他。多好的老红军呀!参加革命多年了,也算有了个归宿。
我该回部队了。临别时真是依依不舍啊!他两口子送我,拿出些银圆给我我不要,又非给了我 20 万东北流通券(1 万元等于 1 元钱),反复叮咛打完仗一定要回去看他们,我答应了。想起认识他以来,特别是我负伤后他一路对我的照顾,我激动不已,和他夫妻挥泪而别!
可惜啊!部队哪能随便行动啊,以后连续大战,进关南下,再也没有机会回茂林去见到他们。至今 “大酒壶”的身影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八面城野战医院——他找到我——雇人照顾我,和我住一起——砸锅——骑着毛驴护送我到郑家屯兵站——给我的麻袋剪几个洞做成“麻袋衣”——太平川抬我上火车时的分别……一幕幕似电影般时时在脑海中回绕——唉!真是想念他呀!
四、归队
回到郑家屯团部,张兴发团长全身上下仔细打量我一阵,见头上还缠着纱布: “伤没好为啥就出院呢?”
“报告首长,伤口已好,是怕帽子磨才用纱布缠上,长出头发就没事了。” “身上几处伤?都好了吗?” “七处。肺部四块弹片没法手术,医生说不碍事。” “唉!这么重的伤……还活过来了,真不容易呀。” “报告首长,我在开通县兵站犯了错误……”我说了一遍经过。
肖进前副政委笑着说:“昨天就收到兵站的来信和你的检讨书了。去年在旅部你抢人家一瓢菜,今年又抢人家酒席吃,你可真行呀,打仗勇敢,抢饭也勇敢……不过兵站也不对,自己吃好的,给伤兵吃发霉的苞米面……要先给好米也不会发生这事,团长你看……还处分他吗?”
“你是副政委,别把球踢到我这……你决定。” “我看先记下这两笔账,等第三次抢饭再算吧。” “你还叫他抢第三次呀……” “哈哈……哈哈……”
团长说我伤口未痊愈,身体虚弱,暂去卫生队休养。
连长程德清和连里的老战士都来看我,说连里负伤归队的老兵有五十多人了,比起四平大战后只剩下 8 个人,连队又恢复了元气,等补充了新兵,有这些老兵带着,连队的战斗作风就能保持下来。
文书耿小明说:“我左肩也中了弹,我是踩着你的脑袋跑下来的。” “他妈的,你怎么踩着我的脑袋呢?”
“你已经死了嘛。”
“说真话,谁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伙计,你好好养伤,以后咱们一起干。”连长等人走了。
五、郝琼来了
“宪章哥”郝琼来了。
“政治队的同学们都说你死了,我到太平川兵站领被服,听说你抢饭吃才知道你还活着,刚听说你已回到团里,我就跑来了。”原来郝琼是开小差跑回来的。
卫生队的伤病员当时都住在老百姓家,当晚我们睡在一个炕上,共盖一床被子,谈了一晚双山一别后各自的情况。
原来董团长在双山县当县委书记,三战四平后调去乾安县任地委书记。县大队的兵员补充到主力部队,新来的县大队领导不了解他,也不信任他,他提建议就认为是出风头,因是破落地主出身,也不发展他入党。“只有在前方真刀真枪地干,才能考验谁是真革命,方显英雄本色。在后方干得再好也不行,溜须拍马的才吃得开……”
“在前方随时可能战死沙场,我是九死一生。反正走上革命这条路,活着就要像条龙,不能像条虫。”
“对,活为人杰死为鬼雄。” “谁说的?” “南宋女诗人李清照。”
“你呀,文学比我好,又懂得那么多的诗词。” “你是被你舅舅耽误的。” “你有个当老师的好妈妈,从小教你诗词,真羡慕你呀。” “我参军妈妈还不知道呢,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我又讲起在洮南找万克他道歉的事:“到底是老干部!能放下架子承认错误,不文过饰非……”
我又提起“大酒壶”……
“原来是老红军呀,难怪每天喝酒营长都不管他。多好的老红军呀!不为名,不为利……多年的革命生涯,总算有个归属啦。”
我俩谈到深夜,睡了一小会。天亮后他赶抄我的七大党章,下午我俩去见团首长,正好师后勤部汪春林政委来和张团长商谈装备的事。汪政委是我俩在教导队被退回 17 团时首次遇到喜欢我俩并也关心(保护了)我俩的“大干部”——一个基层的士兵或干部能够被团级的首长记住和认识,现在也是难得的。见到老首长我俩当然很高兴,他也很高兴,对团长说:“这两个调皮鬼,像双胞胎一样。一同参军,一同当战士,郝琼会写文章,在 17 团政治处当过干事……”
肖副政委说:“早就听 3 营长讲过。团长,留下他吧。”
张团长笑眯眯地看着我俩:“长得还真差不多,留下吧。不过,你不要开小差嘛。老肖,团政治处给双山县大队写信……就说郝琼原来就是我团干部,四平大战后急需骨干,需要留在我团。”
肖副政委:“我看先去 3 营 11 连当文化教员,帮助指导员工作。”
于是郝琼去 11 连,我仍在卫生队休养。
第五章 秋季攻势,洮南教导队
9 月初,东北我军又发动秋季攻势,我们七纵去打黑山、大虎山,切断锦州至沈阳的铁路,阻止关内敌人向沈阳运兵增援。
出发前,肖进前副政委找我谈话,说团里决定安排我去洮南师教导大队学习。这样部队出发向南,我乘火车北上,这是我第二次进教导队。
一、被打一饭板
师教导大队大队长是我在 3 营的老营长曹志友,政委王居义,学员都是现职的连排干部。政治课学习《战争与革命》《帝国主义论》军事课学习单兵动作利用地形地物等科目。
洮南,过去叫洮南府,现在是专区所在地,中等城市。四五年光复后一直在我军控制下,是老解放区。市场上经济繁荣,有几家电影院、大戏院。星期天我们可以休息,我生平第一次看电影,就是在这里看的《列宁在十月》,对苏联的十月革命有了进一步了解。学员们对列宁、斯大林很崇拜,看到苏联革命成功,更加坚定我们对中国革命的信心。
我们班有个学员叫王进忠*1,是我师 60 团来的,他秃顶。看了《列宁在十月》电影后,走路、说话、动作都模仿列宁,动不动就演讲,摇头晃脑地逗得大家发笑。
每天练单兵动作,摸爬滚打训练紧张,饭吃少了饿肚子。有一天我值班去伙房打饭,全班 12 个人,每人一板子饭。
“班长,少一板子饭。” “我数得很清楚,不少,去,下一个。” “唉,老班长,你怎么贪污我一板子饭呢。” “啪”一饭板子打在我脸上,黏糊糊弄得一脸饭渣子。
我放下饭盆子要还手,被别的同学拉到一边:“你敢打他?他是钟副师长的老班长,过草地时背着副师长,副师长当他亲爹一样,走哪带他到哪……”我站在一边发呆:“这老红军怎么还打人呢?” “下一个……下一个……”
别人打完饭都走了,有的对我做鬼脸笑话我挨打。
我到老班长面前敬个礼:“老班长,我错了!你……再给我一点饭吧……12个人真的不够吃呀……”
“没有了。我贪污了……”
“老班长,老班长,我错了,敬礼,敬礼……今天打野外,同志们吃不饱咋行呢,你原谅我吧……敬礼……”
老班长看看我笑了:“我贪污,贪污点好东西嘛……一板子饭值几个钱……你这个年轻娃娃,以后对老同志尊重点……”
“是,是,我一定改正、一定改正,尊重老同志。” “饭是没有了,你把这些锅巴拿去吧。”
那时候,锅巴比饼干还要香,全班同志边吃边说:“这一饭板子挨得值,这一大片锅巴比一板子饭还多。”
“列宁同志”先训了我一顿,当他拿起锅巴要吃时我一把夺了下来,一个叫胡仁 *2 的同学说:“列宁同志爱吃土豆,不吃锅巴。”同学们都被逗笑了。
二、副师长挨批
10 月底,秋季攻势结束,我们大部队驻在通辽县南一个蒙古族叫甘奇卡的地方。打黑山时部队一个参谋掉队被俘,敌人广播电台说是钟副师长。所以战役结束钟副师长回来,洮南专员亲自到车站迎接,我电台、报纸也登出照片,发消息来回答敌人的谣言。
这天又轮到我值班打饭,我提前去伙房帮助烧火,突然钟副师长带着警卫员走进厨房,端端正正地向老班长敬礼:“老班长,你可好?”
“好,好……”老班长握着副师长的手,眉开眼笑的不住上下打量着钟副师长:“过去敌人造谣说你被打死了,这次又说你被俘了……我心里有数,打不死的钟胡子怎能被俘呢!”
“他妈的,日本鬼子还打瞎了我只眼,国民党这些草包没碰坏我一块皮……就能造谣。”
我拿过两个小凳子:“请老班长、首长坐下谈吧。” “老班长,上次你要的皮袄,我买来了。”
警卫员急忙打开包袱,拿出青布料的羊皮袄。 “哎呀,我是叫你给我买一件光板羊皮……你,怎么弄上布料面子呢?” “光板老羊皮不好看,挂个面子好看些。”
“你呀,好看,好看……厨房就是我的办公堂,整天和锅碗盆瓢打交道……弄个油汁麻花的怎么穿?”
“不怕,弄脏了再换一个布面子嘛。” “那不是又浪费公家的钱……” “是打仗缴获敌人的布……不花钱……”
“那也是同志们血汗换来的,我早就想和你谈谈了:我觉得进城后你变了,特别是你老婆,怀孕了不上班工作,后勤部的人背后都在议论呀,你要教育教育她……”
“是,是……”
“听说,她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长征时妇女红军团的同志,路上生孩子,不照样打仗嘛?不要这样娇气嘛,要反对资产阶级作风……”
“是,是……”
我看着钟副师长像小孩子似的不住地点头,不觉“嘿嘿”笑出声来。 “笑什么……走!小鬼”钟副师长对我瞪起那只剩下的一只眼。
三、舞台英雄
前方一批伤员转来洮南城,天冷都住在老乡家里,医生每天挨家挨户去换药治疗,晚上,我们学员都分别去看自己部队来的伤员。一位指导员周 X X*3 也在这,他没有负伤,是在前方得了重感冒随伤员下来的。
过了十几天,戏院门口贴出大海报“特请京剧票友周 X X 上演全武行《益都关》”。
当晚我们学员们都去看戏捧场。这出戏周 XX 在舞台上耍大刀,好威风,博得观众阵阵掌声,但唱了三天就不见人了。
又过一周,前方部队慰问团来了,郝琼也在其中,慰问团看完伤员后就来教导队看我,和我班学员一起聊天。讲到前方情况,我们部队已打到北宁路,破坏了桥梁、铁路,与敌52 军打了几仗,现正在通辽县南边的蒙古区域“甘奇卡”休整。这次每营派一个干部来慰问伤员,并将治愈的伤员带回去。
我问:“周 X X 没负伤怎么下来了?”
“打大虎山时,部队跑了一天一夜,打了两次仗,连长段小海牺牲,副指导员和两个排长负伤,他说头疼跟着伤员私自跑下来,不回前方在这唱戏,被特派员抓回去,给了个撤职、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
胡仁问:“他怎么会唱戏呢?”
“在 17 团政治处时听人讲过,他是河北人,幼年在戏班里长大,以后参加地方县大队,1943 年日本鬼子大扫荡时被俘,在抚顺煤矿当特殊工人。东北光复后,四五年又重新参军,在 69 团给瞿政委当警卫员。部队几次整编,因为打仗怕死没有提拔,这次又临阵逃脱……”
全班议论纷纷。我不理解——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指导员啊,当时对我的教育帮助很大。我说:“四六年底我在警卫连当文化教员时,他经常给我讲革命道理,很受教育,我也很敬重他。可,怎么会是这样……”
“这有什么奇怪的。万克,马列主义讲得比他还好啊”郝琼说。
胡仁说:“舞台上的英雄,实际上的逃兵;耍起大刀有一套,打起仗来往后跑。”王进忠站起来感慨万分地背着手,在屋里走几步:
“这是反面教员,嗯,反面教员……
啊――这就叫革命洪流――滚滚向前……泥沙俱下……啊――这就叫大浪淘沙——历史无情……反面教员……啊――”
被胡仁打断:“行了,‘列宁’同志别演说了。”
四、忠孝不能两全
晚上,我和郝琼又睡在一个床上,畅谈到深夜。从王文、周X X、万克、“大酒壶”等人谈起,谈我们自己的思想改造,战争教育人,更考验人,人总有一死,但要死得其所。
他说这次来后方慰问,是他自己向营首长要求的,想借此机会去哈尔滨妹妹家看看妈妈,参军时妈妈不知道。营首长批准了,明天就去哈尔滨,要将我俩去年 9 月在长岭县时照的“再见”合影照片带给妈妈看。
从洮南坐火车到齐齐哈尔再转车去哈尔滨,五天后郝琼回来了,在妹妹家住了两天。我问:“妈妈身体好吗?生活怎样?”
“妈妈身体很好。妹妹家公公是个老中医,开个药房,生活还过得去。就是妈妈和妹妹还要给五六个伙计做饭,干家务活太累了。敌人占领了开原又回不去。”
“你走时妈妈哭了吗?”
“没哭。妈妈很坚强,鼓励我好好干,争取早日入党。就是我……哭了。我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为人民尽忠就不能对您尽孝呀……”我听了真后悔当初不该拉他来参军,心情也很沉重。
第二天一早,郝琼带着十几个治愈的伤员回前方甘奇卡了,我仍在教导队学习。
钟明锋:1916 年——1989 年,陕西省镇巴县人
1932 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5 年由共青团员转为共产党员。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参加过反围剿战斗和长征。
抗日战争时期参加过参加百团大战、狮子脑战斗和奇袭阳明堡战斗、平汉战役、反九路围攻战斗。
解放战争时期参加过四平战役、锦州攻坚战、辽西会战、平津战役、海南岛战役。
历任班、排、连长,129 师 769 团 3 营营长、14 团团长,1944 年任朱德警卫团团长,干部团副团长。
1945 年进军东北后历任东北吉江军区副司令员、嫩江军区 3 支队司令员、辽吉四分区司令员、辽吉纵队独 2 师副师长、44 军 131 师副师长、132 师副师长、粤中军分区司令员、43 军兼粤西军区参谋长、粤北军区副参谋长、广东省军区参谋长。国营 430 长副厂长、陕西省人民防空办公室党组副书记、副主任等职。
一生 7 次负伤,右眼致残。多次荣立战功。
1955 年授予大校军衔。荣获三级八一勋章、二级独立自由勋章、二级解放勋章。
此为 1948 年 11 月末,131 师准备入关前,三位师首长在火车头前的合影 其中左边是 131 师政委罗有荣,中间是 131 师师长刘永源 右边蹲在火车头上的是 131 师副师长钟明锋
*1:王进忠,一直在机关当干事,1951 年我从 392 团 3 营调师教导队任政委,他来 3 营接我班当教导员。1971 年在广州景太坑高炮 9 师任政委,受 9.13 事件牵连受处分休息。 *2:胡仁,教导队学习后,在 392 团 6 连当指导员。天津战斗负伤后到 392团机关工作。1953 年接王进忠班在 3 营当教导员,以后在军区政治部工作。 1962 年转业在长春市文化局任局长。 *3:周X X 不能带兵打仗,1949 年南下在团部当协理员,1951 年在师青年科任副科长,1952 年我去武汉学习,周到师教导队接我班当政委。以后在北京六机部研究所工作。
第六章 冬季攻势,风雪困沈阳
1947 年 7 月,我刘邓大军强渡黄河,冲破敌人围追堵截,千里跃进大别山,直接威胁武汉、南京,牵制了敌人 60 多个师、旅,迫使敌人进行战略防御,结束了敌人在山东、陕北的重点进攻。同时也是我军在全国进入战略进攻的历史标志,结束了二十年来敌人进攻我军防御的局面。
毛主席发出号召,将战争引向敌占区,以战养战,利用敌占区的人力、物力、财力进行解放战争。
在东北,为了不给敌人喘息之机,11 月我军又发起冬季攻势,在冰天雪地里向沈阳南的敌占区进军。
一、天上掉大米
我师补充了一个新兵团,由我们教导大队组建带兵去前方。大队长、政委临时任新兵团团长、政委,中队干部任营长、教导员,学员当连排长,我任 1 连指导员。全团在开通县接兵后兵站发了棉军装、步枪子弹,三天后坐火车到通辽城,进行一个月的训练。
沈南战役打响后,新兵团从通辽出发,11 月 3 日赶上部队。我师每个团补充一个营,每营补充一个连,每连补充一个排,分散到各班中。此时部队又发展了,一个营四个连,原来的 8 连改为 10 连,我仍回 10 连任副指导员。
11 月 5 日,1 纵、2 纵包围了新民县的国民党 52 军。我们 7 纵在新民县东沈阳方向警戒,准备打敌援兵。1 纵、2 纵用了两天时间肃清新民县城外 52 军的防线。冰天雪地里,敌军士气低落,蒋介石每天派来飞机空投粮食弹药。飞机一来我军高射机枪、轻、重机枪、步枪一齐对空射击,敌机吓得不敢低空飞行,在四五百米高将物资投下来就飞回去。
由于风向风速的偏差,空投的物资大部分都落在我军的阵地上,战士们乐得哈哈大笑:
“天上掉大米喽……” “给蒋介石记一功……”
我连住的村庄离敌占村庄约三里路。这天敌机空投下来一个降落伞,下边吊着一个铁皮大圆桶,落在敌我两个村子中间,敌人出来我们开枪打,我们出去敌人也开枪打。
连长程德清晚上带一个排悄悄地摸到空投铁桶前二百米处埋伏下来,半小时后敌人出来两个排抢铁桶,被我们一阵机枪、冲锋枪打了回去。连长带一个班掩护,两个班在雪地下拖着铁桶跑回来。
用刺刀挑开铁皮,里面是烟、酒、饼干、罐头,全营饱吃一餐,还送些给了老百姓。教导员说,这就叫“以战养战”,打到敌占区就地征粮,缴获敌人物资,减轻解放区人民的负担。
二、郝琼一个手榴弹
1、2 纵队在肃清新民县城外敌人后,正要攻城,52 军两个师夜间弃城突围分散而逃。约有一个团的敌人从我团右侧向沈阳逃跑,我团立刻追击,跑了一天追到王道屯,将敌人团团包围。趁敌立足未稳,决定当天夜里 10 点 1、2 营向王道屯的敌人发起攻击,我们 3 营在村外左边三里路的小山上埋伏,堵击逃跑出来的敌人。
追击敌人一天一夜没吃饭,营长命令已是营里文书的郝琼带各连司务长和炊事员去小山南三里路远的村庄做饭,如果我们山上没打响就快点送饭来。
半夜里,王道屯方向已停止枪炮声,1、2 营已经打进去了。郝琼带着炊事员们送饭。出村走到公路上,碰到王道屯跑出来的残敌二百多人。天黑分不清,敌我混到一起。只听敌人当官的骂我们炊事员:“他妈的,往东跑什么?那有敌军,快向南跑!”
“敌人,怎么办”三个连的司务长悄悄地问郝琼。 “先跟着跑,叫我们的人靠在一块,听我哨声下公路卧倒。”
当跑到公路上坡时,“吱——”的哨声响起,炊事员们全部滚到公路下,郝琼的手榴弹同时在敌群中开花,炊事员、司务长们也纷纷投弹,敌人大乱:
“南边有敌军埋伏,快向东跑……”
我在小山上听到南边“轰轰”的像小炮声,那里没有我们的部队呀。乱哄哄的敌人跑到我们埋伏的小山下,连长命令“打”。机枪扫射,惊慌的敌人毫无抵抗,全部投降了,跪在地上缴枪。
“连长又来敌人了。” “打”又是一阵机枪。 “不要打呀,我们是送饭的……” “不要打,我是郝琼。”
他们上山来,对连长说:“怎么打我们呢?幸好没伤着人。你这个‘江苏溜子’。”
“谁叫你跟在敌人屁股后边呀,我们不晓得嘛。”
郝琼带着这些炊事员歪打正着,不然敌人就从南边跑掉了。天亮后清查俘虏,敌人正副团长带一个连从王道屯跑出来被我活捉了,营里给郝琼记一小功。第二天开祝捷大会,主要是叫战士们看看敌团长以提高士气。
临时搭了个台子。团首长就座后,将敌团长、副团长押上台,也给个椅子坐下。我们团长讲话后叫敌团长讲话,这个顽固的家伙就是不说话。
敌副团长是个东北人,主动说道:“兄弟我,原是东北军的,西安事变后,老蒋把我们整散了,编到他的部队。兄弟我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在西安那会,张少帅就说过,枪口对外不能打内战。我看,他们打不过贵军,老蒋很快就完蛋。”
“你!可耻,身为党国军人,不成功则成仁,还敢骂委座”敌团长瞪着眼睛骂副团长。
我们口号连天: “消灭 52 军!” “消灭一切蒋匪军!”
“打倒发动内战的蒋介石!”
敌副团长也神气了:“骂老蒋又咋地?他妈的,在你们部队里,我是后娘养的。哎,你不是有中正剑吗?你怎么不成仁呀……兄弟对贵军攻击的勇气十分佩服。中国有这样的军队,小日本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下边喊口号: “人民军队不可战胜!”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对,对,是不可战胜的。今天贵军把我放了,我要重新做人。”
通过祝捷大会,部队的新兵、俘虏兵信心大增,认为能全歼 52 军,也能打败新 6 军。我和郝琼议论,敌副团长是个滑头,西安事变后,好多东北军去了延安,他却在国民党那干了 11 年,大会上讲话不过是表白洗刷,捞点资本。
三、营连不准打土豪
1948 年 1 月,2 纵打辽阳,1 纵和我们纵队在沈阳和辽阳之间,准备打抚顺来援的新 6 军。沈阳南面村庄密集,物资丰富,农村大部分是瓦房。家家都有菜窖,存有大白菜、萝卜、土豆,每顿我们都能买到菜吃。
一天早饭后,通讯员韩章拿一碗炖猪肉来说:“3 排打土豪,把地主家埋在雪堆里的冻猪肉挖出来,炖了半个猪吃。”
连长一听火了:“谁叫他们打土豪的?这违反政策……”
指导员:“这还了得,各排都去打土豪,斗志松懈,敌人来了还能打仗吗?乱弹琴!”
我说:“3 排一带头,其他排也会跟着干。”
连长:“日你妈妈!韩章、张云龙,你俩分头去 1、2 排传达命令,全连一级战备,不准打土豪;叫 3 排将剩下的猪肉交给司务长,按价付钱;叫 3 排长张得胜马上到连部来。”
不久,“报告”3 排长进屋来。
连长:“谁叫你打土豪吃猪肉的?无组织无纪律!”
“什么无组织无纪律,教导员说过以战养战嘛!吃地主的又不是吃贫农的……”
连长:“教导员还说营连不准打土豪,由团政治处后勤处来处理,你忘了吗?” “政治处后勤处老爷们,打土豪有肉他们先吃,给我们吃大白菜……” “你,你骂政治处?真混蛋!”
“你骂谁?” “骂你!你讲怪话,我还要揍你……”
“你敢。当了连长,看把你烧得呀,老子比你参军早,看你敢打我……” “通讯员,把他枪下了!我撤你的职!”
韩章、张云龙上去把 3 排长的手枪夺下来。
“哎,哎,你有什么权力下我的枪?还要打我?打吧、你打吧,不打你是婊子养的……”
“日你妹子……你等着。”说完连长下地穿好乌拉:“韩章给我拿棍子来。”于指导员是山东人:“哎?哎?干信马(什么),我学(说):你俩都不对,不准骂银(人)。”
我坐在炕上看着这两个江苏溜子对骂,加上指导员的山东话逗人好笑。
韩章从外屋拿个烧火棍进来,连长接过来对着 3 排长的屁股“啪、啪”打了两下。
我急忙跳下炕夺过棍子:“你真打呀……”
张得胜转身要还手,被指导员拉到屋角,我也将连长推到门口炕边。连长:“文书,向营部报告,他违反政策,我撤他职……”
我接着说:“还要加上:连长打人……”
指导员:“老程,你打银(人),也不对,要写上。”
营部接到报告后,营长、教导员都来了,将他俩严肃批评一顿。教导员重申:营、连不准打土豪,不准私自没收地主家的财物,缴获敌人的物质要上交。打土豪政策性强,要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下午,团后勤处给每连送了一头冻猪,每人二斤白面,说算是过春节吧。都是团部统一打土豪得来的。
后来听通讯员韩章讲,连长秃顶,3 排长比连长资格老,背后总叫他秃子,所以连长借故打他。看来不能揭人家短,秃子护头一点也不假。
四、与尸体共眠
这年的冬季特别冷,南满温度零下 30 度,夜间到 40 多度。整天的鹅毛大雪,下得沟满壕平,大地积雪两尺多厚,夜间行军,人马掉进雪坑,扒不上来就被冻死了。只好白天行军,反穿军大衣和棉衣,衣服里子是白布做的,炮车马匹都披上白布,敌机来了,趴在地上就是最好的伪装。
手脚冻伤了就不能行军作战,火线上伤兵晚运下一小时就会被冻死。哈尔滨和齐齐哈尔两座工业城市,全力以赴地支援战争,被服厂做的棉衣、狗皮帽子“手闷子”(手套)、牛皮“乌拉”,又暖又轻,雪地里奔跑得很快。人们常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但是每到宿营时,要将乌拉草拿出,用火烤干撕乱成纤维再絮进些新的乌拉草捆好,穿着睡觉,这样一有情况起身就跑。
睡觉时必须解开裤带,能伸手捉虱子。几个月没洗澡了,每个人身上都长了虱子,捉住后放进嘴里咬:“他妈的!你喝我的血,我吃掉你,把血还回来。”有时在老乡家,关上门,脱去衣裤,用刷子往火盆里扫,扫下来的虱子烧得“啪啪”作响。那年月没法讲卫生,长虱子美其名曰“革命虫”,谁也不笑话谁。
在这种恶劣天气打仗是十分艰苦困难的,而敌人比我们更困难。他们怕冻、怕死、怕苦,加上连连吃败仗,士气低落。
二月春节前,我军以三个纵队的兵力包围了沈阳,两个纵队包围了辽阳。我们团逼近沈阳北郊皇姑屯车站,我们营一夜打下几个村子,扫清外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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