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次回家
这天我正在屋里看战报准备做形势报告,张云龙进来:“指导员,你看谁来啦……”
“爸爸……”我从张云龙手中接过 4 岁的女儿,表姐和孟二叔跟在后面,张云龙连忙倒水。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呀?”
“两个月前,你放回刘来门、孙红黎的儿子,是他俩告诉我你部队的番号……春耕后孟二叔就借老袁地主家的马车送我们娘俩来了”表姐说。
“二叔,谢谢你啦。”
“谢啥呀。问题是走了三天先到八面城,找到你原来的房东,他告诉我们才又找到这旮沓。哎呀,一提起大胡子八路指导员,人家可是热乎啦。问题是吃住都不要钱。”
通讯员小吴进来给我老婆倒水:“孟太太请用茶。” “不许叫太太”张云龙说。 “那,叫啥啊,鬼子、国民党当官的老婆都这么叫啊”小吴答道。 “咱们不是国民党,咱们叫家属同志”张云龙说。 “那”表姐指着女儿问到:“这个女娃儿是不是也叫娃儿同志?” “哈哈……”大家都逗笑了。 “宪章,这小兵说话我有些不懂呢。”
我笑着说:“他是四川人,14 岁被国民党抓去当的兵……从班里调来连部当通讯员,叫吴大光。”
“哦,小吴同志,解放了,咱们都一样平等了,叫我大嫂吧,啊?” “我来见见弟妹、孩子”代营长郭玉山来了。 “姐,这是郭营长。”
“营长同志,您好!” “好,好,这就是弟妹。哎,你怎么叫姐姐呢?” “她是我姨表姐,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改不了口。” “你们是……这叫……这叫什么马——来着?” “青梅竹马”我说。 “对,对,青梅竹马,你俩从小就好上啦,哈哈……”表姐低头笑了,对女儿说:“快叫‘伯伯好’。” “伯伯好!”
“乖”摸摸女儿的头。 “这是本村同姓同宗的孟二叔。” “二叔,你好,辛苦了。” “不苦不苦,问题是国民党妈巴子……”
表姐拉他衣袖把话接过来:“二叔被国民党兵抓去开原修战壕,又打又骂的,受了不少苦,你们部队打下开原后才回家的。”
“国民党军队也去你们那抓人?”
“是啊,拉夫抓人,还抓八路家属。全村人连袁家地主都掩护我,不然我早被抓去啦。”
“为什么地主掩护你?” “他怕你们得胜了,宪章回去收拾他们。” “请孟老爷子,大嫂吃饭吧。”
司务长叫炊事员摆好桌椅,上来六菜一汤,一瓶酒。 “司务长,这酒菜是怎回事”我问。 “你问营长吧”他笑了笑。
“哦,你的家属来了,本应由营领导请吃饭的。我想你和那位领导……啊……所以我自己出钱叫司务长买的。再说老爷子送弟妹孩子来,也要表示谢意啊。”
“这,怎么好叫营长破费呢!”
“弟妹这话可见外了,我就是这个连的连长,头几天才去营部代营长的。这个连一个兵也没跑,全靠老孟兄弟……我真佩服他。” “得,得,别吹我了,人家说我霸道。” “咳……谁能服他呀,弟妹在这我就不说了,来,喝酒。”饭后,各排长都来了,寒暄了一番。
表姐打开话匣子:“我家宪章心眼好,就是脾气不好。你们在一起共事,有啥磕磕碰碰的就多担待点……啊?”
以后又大谈官兵平等啦,军民平等啦,男女平等啦等等。
众人走后,我笑着对她说:“你还有两下子,真是两年不见,要刮目相看。” “看就看,刮目干啥,咬文嚼字的。这两年我是提心吊胆的……去年打四平,有人回来说你被国民党抓去,被枪毙了……还有前年老舅回来,说你带兵去抓他,他到处大骂你,也骂我,说我们没良心……又说他在地下室,你在上面,说话他都听到了,你要下去他就开枪打死你……”
“去年四平大战,我受了伤……说我被国民党抓去这是老舅造谣。前年我是带人去抓他,我怀疑有地下室。哼,我要真打开地下室,会用手榴弹逼他上来,不上来就炸死他。他要开枪,有那胆子吗?别听他吹牛。打仗,他不是我的对手,他就欺负老百姓有本事。”
“就是嘛,他跑回来那年还用红布包着木头疙瘩,讹诈贾老三 20 万(等于现在 20 元)。”
原计划第三天二叔赶车回去,留下她母女俩多住几天,但以后怎么送她娘俩呀,于是我写报告,请假 15 天一起回家。营长亲自送给团长,李团长批准了,又叫政治处写信给县政府救济家属。
离开原六十公里的铁岭还是国民党占领区,开原和四平同时解放才两个月,郭营长怕路上有土匪和还乡团,叫我带上张云龙,小吴两个通讯员,一支冲锋枪,一支马枪,300 发子弹,10 个手榴弹,坐上大车回家。
两天后回到袁家屯,这是我参军后第二次回家,第一次还是 1946 年 2 月份第一次进教导队时回家过的年,现在是 1948 年 5 月,已经两年多了。我官不大,也算“衣锦”还乡,虽没光宗耀祖,但也还是春风得意。老少爷们都来看我,新村长韩成、杨老大也来了。
“宪章,前几天收到政府转来的立功喜报,你可给全村争光了,村公所刚成立,我们也没有给你慰问品……”
“不必啦,全村都掩护过我老婆孩子,我还要感谢各位乡亲呢,这次回来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
“光靠我们掩护不行的,孟宪民的游击队也经常来,全村就你和袁家大小子当八路,谁去告密,游击队还不给他枪子儿吃。”
离我家二十里路大孟屯的孟宪民,去过延安,四五年随军回来在开原县当县长,四六年国民党打过来,地方政府的干部没有撤退,带着大孟屯五十多个孟氏族人拉起游击队坚持斗争。今年开原解放跟他一起打游击的孟氏族人都当了干部。
为了感激二叔,表姐杀了两只鸡,岳父弄来一瓶酒。饭菜好了不见二叔,岳父去找他。
原来他嘴叼着小烟袋,昂着头背着手,在村中到处走动,招来一些孩子和年轻人跟在身后,指手画脚地嬉笑。
“看孟二包子多神气。” “嘿嘿,看他那熊样!”
他坐在大树下,扬扬得意地说:“问题是你们都小看我呀,妈巴子。营长那样大官还叫我二叔,请我喝酒。”
“那有啥稀奇的,八路对老百姓都叫大爷大娘的。”
“那可不一样,问题是营长、司务长、排长都叫我老爷子。妈巴子,你们信不信?”
“你又不是孟宪章亲叔叔,冒充哪门老爷子?‘吹大牛’。” “问题是我们孟家都排辈,妈巴子你们懂吗?” “问题是……问题是……”
我岳父找他回来进屋就埋怨:“你看菜都凉了,你还在那里问题这问题那的白呼。”
“哎,问题是那些小子听不懂,妈巴子。”
“嘿嘿……”两个通讯员笑了。
二叔名孟昭山,四十多岁是雇农,弟兄五人都没娶媳妇,在家中排老二,人们看不起他,所以叫他孟二包子。久而久之大名也忘了。解放了,他现学会了新名词,也敢说敢骂了。过去是牛马,今天要抬头做人……难怪表姐也“平等平等”的,这是受苦人渴望的心声。必须打倒蒋介石,打倒地主阶级。
第二天,全家去给姥姥上坟,怕别人说是共产党员迷信没烧纸钱光烧了香,放几挂鞭炮,拽几把野花,坟前洒酒三杯,我跪下哭了:“姥姥,我没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啊,共产党教育我成人,我要用救国救民勇敢战斗来报答您。”
“爸爸,太姥姥能听到你说话吗?” “能听到。”
第三天,我带着礼品和全家去钱家沟拜见舅爷钱文库。他特别高兴,拉着我的手老泪横流:“我早就说过,占春会有出息的。可惜呀,我三姐没看到今天……”擦把老泪:“占春,舅爷求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姥姥面上,你别抓你舅舅,你姥姥就这一个儿子。”
“舅爷,你老人家也要劝劝我舅,别再干国民党军警了,两军对阵,即使我不抓他,别人也会抓他打死他的。”
也许是舅舅吓破了胆,也许是受舅爷相劝,他后来在四平郊区农场当了工人。解放后划为历史反革命,因为没有血债没受管制。
有恩不报非君子。第五天,我带着两个通讯员去开原城,先到城东八社村看望袁风林,带了些礼物,他全家很高兴,这天袁风林正拜堂成亲。
他家上房住满了 10 纵(47 军)战士。我找到指导员给他看了介绍信,问袁风林的政治态度等情况,说他还老实。
袁风林的姨父也没从关里回来,因怕打仗也没当国民党兵,但又怕共产党土改。当晚我和他彻夜长谈,讲共产党,讲土改政策,告诉他地主也会分一份田,做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苦笑,我哪里会劳动呢?
第六天我去城里看许崇岳,他母亲已故,他到长春岳父家去了没见到。我又去看了申殿英,他家买卖已倒闭,全家回了天津。
到新开原县政府,见到县长孟宪民,我俩不认识,看了介绍信,他说知道我是袁家屯的,因为开原刚解放,铁岭还是敌占区,随时准备敌人打来撤退,政府工作还没开展,但他还是批了条子,叫威远堡区政府给我 200 斤高粱。
我来到孟堂旅馆,孟宪文已故,儿子孟庆林守着老婆孩子,对国共两党抱中立态度。解放后去求孟宪民给找了个粮库工作。他老叔孟宪奎仍在,我请他全家到饭馆吃顿饭,也算报答干爹孟昭林吧。
公学堂的同学刘东福叫我在连队给弄个文书当,我叫他参加地方的学习班,在地方工作。女同学丁雅真来了,哭哭啼啼的,她丈夫也是我同班同学王殿栋,当国民党警察被俘关在二寨子,叫我把他救出来,这当然办不到,最后要我五万元给他治病(特殊时期调查我,专案组找到王殿栋,他给我出了证明)。
第八天回家路过到威远堡见到区委书记孟宪春,他也是大孟屯人,过去来城里办事常到孟堂旅馆歇息,我俩认识见面格外亲切,他见孟宪民的批条又以区里名义给我批了 100 斤高粱。
回到村里,过去家家养猪,但现在猪都被国民党还乡团抢了。大家叫我上山打狍子请他们吃顿饭,以报答乡亲们掩护我老婆孩子之情。
二叔带我上山,到鸡关山几个石洞。张云龙用冲锋枪打了几枪,也没有野兽惊跑出来。到南山看到几个狍子也没打中,我右眼失明了左眼也打不准,狍子肉也没吃上,仍是摆了几桌鸡鸭宴请乡亲们吃了一顿。
第十天晚上,有大部队从我村路过向西丰县开去。我分析可能是沈阳敌人出来了,我军要撤出昌图,这样我必须回部队了。第十一天我绕道吉林省伊通县过四平回到部队。
第六章 改造土匪头子
一、返回部队
三月初四平解放后,北满只剩长春一座孤城,除沈阳、锦州及沿京沈铁路线的几座城市外,东北全境 80%已被我军控制,敌人无力反攻处于被动挨打局面。我们恢复建立了各级政府,军队补充装备后开展中央提出的新式整军运动。
解放团要在六月底训练完俘虏兵补充到部队,五月底我们又回到八面城。
回团后郭玉山悄悄对我说:“这些兵被接走后,全团进行干部调整,李团长很喜欢你的组织教育才能,要向纵队报告提你为教导员。”
我不动声色地说:“要留必须咱俩一起干。” “那当然,团长也是这个意思。”
晚上我叫来我带来的老兵 8 班班长现任司务长的周振强交代:“明天你到梨树县买猪,把伙食节余的钱全部花完。把我的信亲自交给咱们团首长,要回信。”
他笑道“我明白。”
第三天买回两头肥猪,带回肖副政委的信:
一、团长亲自去纵队要你回来,我们是战斗部队需要有战斗经验的干部。 二、在纵队没下令之前,你不能开小差回来,这是组织纪律是原则问题,要受处分甚至可能还回解放团。 三、你带去的那个班是经过四平大战的骨干,你要想办法带回来,因为是战士团长不方便交涉。
在交接俘虏兵前的一天,李团长命令将我带来的这一个班的老兵及枪支弹药调到警卫连作为战斗骨干分散到各班。
我找司务长周振强个别交代:老兵们等我回部队五六天后,开小差回连队,是党员的我承认组织关系。
纵队司令部派个作战处长来分配俘虏兵。一个参谋对我和南臣说:“司令部已下令,南臣回纵队另行分配工作,孟宪章回原部队,命令已交解放团李团长。”每师分配给一个营的俘虏兵,各师带来一套营连排干部,当天下午带兵走了,解放团成了空架子,各连排干部都集中和团部住在一起。
第二天李团长请南臣、小王和我吃饭,李团长语重心长地对南臣讲:“你 16 岁参加红军,在延安当过副营长,要不是组织介绍信丢了,早是团职干部了……在结婚问题上,你着急上了老刘的当……这些情况我已向纵队组织部反映了,正式分配工作后再和小王结婚。小王也是党员,先调政治部工作。”
南臣感动地流下了泪水。
李团长又和我开玩笑说:“你再多抓些俘虏送来,不然我们都没活干了……唉!我留不住你……要不是只有一条腿我也要上前线……”他是去年三打四平时左腿被打断的,现在是只瘸腿。 吃完饭就归队了,我和南臣、小王对李团长依依不舍。郭玉山带着四川兵小吴送出五六里路,我们洒泪而别。
下午我们来到四平,纵队政治部组织部给我换了回团的党员介绍信,南臣交了介绍信后他俩去招待所住下等待分配。我带着张云龙第二天回到梨树县团部,换了介绍信出城来到城外营部住的村庄。
营长马登奎、教导员李健深见我回来非常高兴,又介绍副营长原炮连连长冯湾、原保卫干事现任副教导员朱益三一起吃饭。
吃饭时营长问到 8 班情况,我说五六天后他们就开小差跑回来了,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李教导员给我介绍 10 连的情况。
四平战后,王靖康调回团里任侦察股长。我营 12 连连长陈洪山调来任 10 连连长,说我年轻,要调个老成稳重的连长来。原1 排长杨明山伤好后回来任副连长,团政治处干事秦良玉任副指导员。现有排长中除原 2 排长张德胜外,1、3 排都是由原副排长代理排长,等原 8 班回来后你们再调整班、排干部。你们连新补充了六十多个翻身农民新兵,在诉苦、坦白运动中有 4 个当过土匪的都交代了。虽说是农民但思想复杂。还说到其中有两个是农会主席带头参军的,带来不少亲戚朋友,在新兵连就当了班长,现在改为副班长;还有一个姓王的副班长,据秦良玉副指导员反映,这人也当过土匪,滑头滑脑的。
饭后连长陈洪山带通讯员来接我,营首长又向我俩交代:“要好好团结,加强思想政治工作,下一步开展大练兵……”
我和连长边走边谈,来到本连驻地村外哨位,迎面过来一个人:“连长,这是孟指导员吧?哎呀,全连都盼望你回来呀……这回可好了,在您二位的领导下,我们会打胜仗的,我们会保持英雄连称号的……”这个人就是新兵当了副班长的王国忠。
二、改造土匪头子
副指导员秦良玉给我介绍情况。4 个当过土匪的新兵中,有个叫王海山的,外号“草上飞”,38 岁,是带过一百多人的土匪头子,农安县人,佃户出身,祖上仅有两亩地被地主霸占,父亲不服上告被官府打回来,就每天去地主家门口大骂,被地主狗腿子打死了。当时 18 岁的王海山拿个大玻璃酒瓶以买酒为名,在地主家门口打死地主的小儿子跑了,官府立案四处缉拿,他无法回家就上山当了土匪。
一个小伙计二十年熬上了土匪头目,从张大帅到满洲国,到国民党政府,都通缉过他,他也一直和他们打仗,队伍打散了又拉起来,反复和官府作对。
去年春,我军解放农安县实行土改,当过土匪的农民家里也分了一份田地,土匪们都纷纷下山了,剩他个“光杆司令”,后也偷偷跑回家。他妹妹说他家被地主霸占的两亩地给他留着,地主跑到沈阳国民党那边去了。他感动地大哭:是共产党帮他报了大仇,为了报答共产党他报名参军,编在 2 排 5 班。
另三个交代只当过几天土匪。那个王国忠滑头滑脑的,在新兵连就当了班长,到我连后连长仍让他当 4 班副班长。
还有两位四十多岁的农会主任葛洪发、董子强,带着亲戚朋友二十多人参军,在新兵连也是当班长的,到我连后仍当副班长,亲戚朋友分散各班。
当前最调皮捣蛋的就是王海山,班长、排长都管不了。他说要跑,2 排党小组就组织党员监视他,被他发现闹得更凶。
我问:“怎么个凶法呢?”
例如:晚上故意大喊“报告班长去小便”把全班吵醒了,回来藏在门后。党员鲍增福问班长“是不是跑了”,王海山从门后出来,指着鲍的鼻子大骂,并质问班长说鲍告他小状……弄得班长无言可对。
中午不睡觉偷偷溜出,去村头给老百姓挑水,班里以为他跑了到处找;发现挑水时有人跟着他,就又跑到老乡家编筐,一个月编了五十多个筐。
有次他说去大便,从高粱地东边进去西边出来,看他的人还一直在东边傻等,哭笑不得。
“老秦,支部没有研究一下,王海山为什么不跑呢?像这种人能看得住吗?我看,不要看了,撤了监视哨。”
一个早晨出操后自由活动,王海山来到我面前:“指导员,你多大岁数?” “21 岁。”
“嘿嘿……我的儿子都比你大”挑衅到我的头上了。
我仰天哈哈大笑:“是呀。可惜的是,你是个光棍,老婆都没混上,哪来的儿子啊?没有儿子也耽误了孙子呀。”
“啊……”他脸红退了。
一天夜里我查哨,发现村东头的哨兵在 2 排住的大院门洞口站着,我问为什么不按指定位置站岗,哨兵说排长叫在这放哨。
门洞中有一个人躺在门板上答话了:“排长怕我跑了叫他看着我。” “谁?”
“王海山。”
我叫哨兵回村东头站岗。 “为什么不在屋里睡觉呢?这里凉呀。” “炕上有臭虫,我不怕凉。”
回连部拿了我的军毯来给他盖上。第二天 5 班长送回毯子,说王海山不出操,病了。
“叫炊事班给做病号饭,啥时他自己说病好了要出操了,你再让他出操。”
“老孟,他这是装病嘛!就叫他这么装下去吗”连长问。 “别急,过不了三天他就装不下去了。”
两天后的早上,我们早饭还没吃完,王海山就闯进屋来,气哼哼地质问我: “指导员,你这是什么招数?出操上课,班长也不叫我……吵架也没人理我,装病还给病号饭,你们不管我就不怕我跑了吗?”
“啪”连长拍桌子:“无理取闹!闹到连部来了,我……”我扯住他袖子示意连长不要说了。我下炕坐在椅子上:“王海山,过来坐下说。”
他站着仍然不动,屋里很静。我想:才两天你就沉不住气了?又想:来者不善,好,咱们见个高低吧。
我冷笑一声:“你树竿子,拉柳子,当过大当家的,什么阵势你没见过?怎么不敢坐呢?”
“坐就坐”他坐我对面凳子上,仍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笑笑:“看你这架势是有备而来啊,咱们今天竹桶倒豆子——来个痛快的,你先亮底牌吧。”
“我的底牌就一句话:你们不怕我跑吗?” “我的底牌也一句话:你不想跑我为啥要怕呢?” “哎?你……”他眨眨眼皮又挠挠头,出乎意料啊。
我给他一支烟,自己吸着烟不出声,屋里特别静,我后发制人不先开口。 “哎,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跑?”
“这要问你自己呀。” “问我,怎么问我?”
“你脚也没长到肩膀上,要跑? 10 个王海山也‘扯胡’啦,不然叫什么草上飞呢”我目光逼视他。
他眼神一亮微微笑笑有点得意,低下头无言以对,屋里空气缓和点了。张云龙小声说:“指导员也会说黑话,什么叫‘扯胡’呢。”
“哈哈……”大家都笑了,我想我要进攻了,你软我就硬。 “你还有啥底牌呀?那该我问你了:既然你能跑为什么不跑呢?”
“我,这,哎……”他又低下了头。
连长过来替他划火柴,他受宠若惊:“这、这……连长。”
“坐、坐,指导员是我们连的党支部书记,你向党交心吧,有什么话都可以说,不然我这当连长的心里也不舒服。”
我对连长会心一笑,配合得很好。王海山猛吸烟:“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这样闹腾错了。”
“好,知道错就好。但是错在哪里你讲不出来,也不好讲,是吧?我来替你讲吧。你在地主逼迫下,上山拉柳子二十多年也没达到报仇的目的,是共产党解放军来,为你报了杀父之仇,夺地之恨。你跑回去感到对不起共产党,也没脸见你妹妹和乡亲们;你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是个讲义气的汉子,知道知恩不报非君子的理,所以你能跑又不跑,对不对?”
“对,讲到我心眼上了。”
“但是,你又感觉在这不能干,认为同志们看不起你,领导不信任你,内心矛盾,所以就故意闹腾,是不是?”
“你说得对,是故意闹腾。哎,怎么你像算命先生似的?” “那么闹的结果呢?达到目的吗?”
“我是想叫你们开除我,这样回去后可说你们认为我当过土匪不信任我,乡亲们也就不会埋怨我,可偏偏你们又不开除我,对我又这么好,我的心里难受啊!指导员,你这一指点我心里亮堂了,我以后好好干。”
“你,不改正毛病是干不好的。” “我,什么毛病?”
“第一,你疑心重,这是当土匪多年养成的。因为官府要捉拿你,在土匪中又要互相吞并,今天你吃掉我,明天我吃掉你,所以睡觉时都睁只眼睛,不然你怎能混上个大当家的。”
“对、对,是这样。”
他吸完烟,我又给他一支:“所以,你也用这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做法来对待班里同志,对待领导。你在诉苦会上带头坦白当土匪的事,说了些黑道上的话,班、排里的年轻人感到新奇,开玩笑时也说些‘料水’(放哨)、‘漂洋子’(吃饺子)、‘翻张子’(烙饼)、‘风景’(有情况)、‘扯胡’(跑)等等,你就怀疑大家看不起你。”
“嗯……是这样,开始我还没往心里去,他们又讲又笑的。连老百姓都问‘你们怎么讲土匪话呢?’我就……”
副连长杨明山插话:“是这样啊,开玩笑时我也讲过‘料水’什么的。” “哎,我也听到过大家这样开玩笑,没制止。看来,这对王海山同志有刺激,
我没注意,我有责任”连长说。
副指导员秦良玉插话:“我早就感到不对头,这不是当着矮子说短——揭人家短吗?况且咱们连还有三个像老王这样出身的。”
连长:“对,要下个命令:全连不准开玩笑说黑话,不然老百姓以为我们是土匪部队呢。”
“王海山,听到了吧,大家是开玩笑的,连长都承担责任了,你还怀疑领导看不起你吗?”
王海山站起来:“我错了,连长、副连长,我对不起你们。”敬礼。 “哎,坐下坐下,听指导员说。” “这个毛病必须要改,要相信大家没有不信任你。
第二,你在柳子上,当过大当家的,带过百十号人马,有自尊自大的态度,看不起班、排长,说话好占上风。比如我回来后,你就问我多大岁数,说你儿子都比我大,我你都看不起,别人你能看得起吗?”
“不,不……听说你很严格,我……也是开玩笑,不想被你碰回来了。” “是开玩笑,是个大胆的玩笑,碰一下,不然今天一进门就冲我叫板呢。咱们是革命军人,你要重新做起,虚心学习。
第三,要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给老百姓担水、编筐,做了不少好事,但你经常要人家大酱、咸菜、黄瓜吃,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一针一线都不能拿,你还拿人黄瓜……”
“嘻嘻……哈哈……”大家都笑了。
“第四,要自我教育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新型的人民军队,废除打骂肉刑,谁错了就批评谁,自己也要做自我批评,方才连长、副连长不是都做自我批评了吗?”
晚上,5 班开班务会,王海山做了自我批评,班、排长在方式方法上也做了检讨。满天乌云都散了,全连老大难问题解决了。
第七章 除奸抓特务
晚饭后,战士们自由活动,各排在老乡场院上拔河、跳障碍、走独木桥,开展各种辅助性军事训练活动。我和副指导员散步,边走边谈新兵诉苦会的各种情况。
王国忠从场院走来,当着副指导员吹捧我:“指导员,你的水平真高,你一回来王海山的问题就解决了,他接受思想改造了……”
我很反感,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事要报告吗?” “啊,啊,没有,没有”走了。 “老秦,这个人怎么这样?”
“滑头滑脑的,见谁都吹捧。我感觉他和王海山不一样,你看他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还说不清楚,以后看吧。”
我俩去伙房向炊事员了解伙食情况,炊事班长杨福祥汇报:“连士兵委员会决定:每次买菜各班副班长轮流同去好监督开支。别的副班长都不愿意去,4 班副班长王国忠就包下来,常进城,每次回来还买点烟、酒的,和班、排长们一起吃喝。听说他和城里一个寡妇很好。”
“你给副连长反映过没?”
“没有,他也经常和他们一起喝酒。开始在伙房炒菜,我不准他们用公家油盐,副连长还对我不满意,以后在 2 排长张德胜住的那家房东家里搞,全家和他们一起吃。2 排长还和那家姑娘开玩笑,打打闹闹的。”
“没向连长反映吗?”
“没有,我看连长和2排长都是新四军来的,我怕……”
“他给我反映过”副指导员说:“还有,张德胜经常向老乡打听,买一亩地
多少钱,娶媳妇多少钱……炊事员们都听到过。”
“4 班的党员也反映过,我跟连长反映连长还批评我,叫我不要开玩笑。”晚上我睡不着,反复思考,滑头滑脑……吹捧干部……吃吃喝喝……买地……娶媳妇……寡妇……房东女儿……
第二天我单独找炊事班长杨福祥交代:“你是除奸小组老组员(防敌特在伙房下毒),要搞清王国忠和那个寡妇的关系,你秘密安排人去城里调查。”
过了两天杨汇报,说那个寡妇是个“破鞋”,听邻居反映王国忠经常去,明天他又要进城买菜了。
“好,走时把我手枪带上,炊事员中找两个党员交代任务,只要见他进寡妇家关上门,就抓回来。”
中午饭前,杨福祥和两个炊事员绑着王国忠,扛着王的步枪回来,我命令先押在 1 排老乡家的粮仓里,然后向营里和团保卫股汇报。下午连长找我个别谈话: “王国忠搞男女关系应该处理,但要先给我打个招呼嘛。”
“情况复杂来不及和你商量,以后我会告诉你详情。”
“可我是连长,情况再复杂也要经支委会讨论才能抓人。何况他还是副班长……”
“老陈,你不要这样讲嘛。我是除奸组长,必要时可以不通知你,事后再向支委会报告。”
“那……我也有问题吗?” “不。” “你抓人容易放人难”他走了。
晚上准备睡觉了,我的床在里屋靠墙边。天闷热我睡不着,想着明天不知上级如何回信……连长的谈话……我难以入睡。没烟了,我起来到门口找张云龙,他也没有,又找文书要包烟,吸了几支已过 12 点了。还是睡不着,我干脆不睡了,回身将蚊帐掖好,上炕骑在窗台上(因天热,上下窗都拿下来了),月光下院子里和屋里都看得很清楚,我没忘记离床时拿上枕头下的手枪。
突然,从院子大门进来个人,开始我以为是带班的来看香火,那时没有手表,站岗每班一支香掌握时间,可再看这人走路蹑手蹑脚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进到堂屋先到东屋门外,听了会睡觉的鼾声,又高抬脚轻落地慢慢地一步一步来到我住的西屋,在门口听会,就轻手轻脚地走到我的床前,轻轻拉开蚊帐两手一张猛扑床上一副掐人的样子,见是空床急忙回身向屋门走去。我早已拿出手枪下了窗台,从外边几步兜到房门口与他相遇,手枪对他前胸,大喊:“举起手来,退回屋去。”
“往后退”张云龙不知啥时也窜到他背后用枪口对着他。
文书急忙点上灯,连长等人都惊醒了,起来发呆地看着这一切。 “绑起来”我命令。通讯员、文书几个人把他捆好,只见是王国忠,他跪在地上大喊:“指导员,我是来向你交代问题的呀,现在我想通了。”
“哼,交代问题!为什么不通过哨兵来报告?为什么不等到天亮?为什么来门后听声?为什么来我床前要掐死我?”
“哇……”大家才明白。
连长吃惊地说:“快,派人去看哨兵被他打死没……你为什么要掐指导员?”他被绑着双手向连长磕头:“连长……炊事班长想贪污菜金我不同意,他陷害我呀,他……他和指导员是老乡,偏听偏信啊。班长、排长、副连长都了解我呀,副连长你是从新兵连带我来的,你是最了解我的呀!”
“去你妈的,我瞎了眼!”“啪、啪”副连长打了两个耳光又踢一脚被连长制止。
1 排长带着哨兵进来:“哎呀,你跑这来了”回头对哨兵说:“你不要怕了。” “报告连长,他给我一支烟,我吸后就迷糊了……”
“1 排长,要换老兵站岗,带回去”连长讲。 “要放双哨”副连长大声叫。
1 排长带着王国忠走了,我摸摸脖子长吁口气。
“好险呐。”张云龙说:“指导员向我拿烟后我就没睡着……这小子来时我已起身,听门外指导员喊,就拿枪顶着他。”
文书说:“我给指导员烟后也睡不着,但这小子怎样进来的我没听到。”连长咳了一声:“老孟,你看下一步怎么办?”
“在抓王国忠时还没证据他是特务,但他的反革命嗅觉很敏感,我怕他闻风跑了,所以没和你打招呼。又不知道 2 排长陷入多深,所以没开支委会,现在真相大白了,我们四个支委都在,不用开支委全会,我意见马上抓 2 排长。”
大家同意我的意见。连长叫张云龙通知 2 排长张德胜来开紧急会议。张德胜一进屋,张云龙就把他枪下了,连长又命令他脱裤子,解开腰带。他无可奈何地解开腰带脱了裤子,裤裆里拿出把女人用的五号左轮小手枪,因长期被汗浸透长出了点点红锈。腰带里有层布套,布套里用绳串了 50 个大大小小的金戒指,他老实地作了交代。
原来春天四平解放战时,王靖康代理连长,带着 2 排打下大米仓库。另一大房里堆满敌88 师留守处官太太的一堆皮箱。战士们有的放哨看俘虏兵,有的休息。趁没人注意 2 排长张德胜用刺刀挑开几个皮箱,搜出金戒指和小手枪私自收藏了。天热换夏装后,有天他仰卧在老乡家炕上午休,4 班长发现他裆部凸起,用手摸是个硬东西,又摸腰带也有一粒粒的硬东西,报告了副指导员,副指导员叫继续搞清楚后再向连长报告。
买菜时炊事员发现王国忠卖金戒指买酒,另一个炊事员发现 2 排长的房东女儿手上也带着金戒指,还听其他人反映 2 排长向老乡打听娶媳妇买地要多少钱。我听到汇报后怀疑王国忠是特务,策反了 2 排长,因为四六年 24 旅警卫连有过马库叛变事件和教导队政工班特务纪桂芬策反王文事件,给营里和团保卫股做了汇报,同意先抓王国忠,拔出萝卜带出泥涉及了 2 排长。
天亮后派人将二人押送团保卫股。半个月后,团保卫股调查清楚了:王国忠原名许云山,法库县人,家里是地主,在伪满当过警察,四六年参加我区小队,国民党大举进攻时他打死我区政府两名干部,投敌88 师,在特务连任少尉谍报员。
去年 88 师在公主岭被歼灭,他跑到农安县亲戚家,土改后混入农会先是当民兵后来又参了军。
不久,他被押送回法库县二区公审大会后当场枪毙了。
王国忠要是跑也就跑了,但想重演法库县打死区政府干部故技,想来连部掐死我,拿到手枪打死连部的人,再趁乱逃跑。
2 排长张德胜,江苏高邮县人,四四年参加新四军,农民出身。这次四平解放战发了洋财,于是思想转变丧失斗志,想脱离军队娶媳妇买地。在王国忠的诱引下吃吃喝喝,先去城里嫖了寡妇,以后在王国忠拉皮条下和房东女儿发生关系,房东女儿也答应嫁给他,等部队开拔后开小差回来。由于认错态度好,过去作战勇敢又是老同志,给了撤职留党察看一年处分,调 3 连当炊事员做苦工代罚(以后锦州大战时又当了副排长)。
团政治处向各营、连发出通报,要从张德胜、王国忠事件吸取教训,重申战场纪律,重申一切缴获要归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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