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于鲁迅的评价之一。这个评价,好像是目前“人派”研究家中少有人否定的。看来具有不同价值观的人,也有认识一致的时候。
鲁迅的骨头是不是硬,并不是谁说出来、吹出来的。吹出来的东西,膨胀得快,消失得快,人们忘记得也快。这么多年来,鲁迅的骨头“公认”是硬的了。但是,当年有人以他不敢骂军阀为由,认为他的骨头是软的,至少认为他的骨头不够硬。不过,鲁迅对这个问题有自己的说法。这或许对人们认识什么叫硬骨头与什么叫碰硬和如何显示硬骨头有所启迪。
同是承认鲁迅的骨头硬,理由各有不同。鲁迅的骨头为什么那么硬?毛泽东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也没有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在鲁迅去世一周年的时候,他把“政治远见”、“斗争精神”、“牺牲精神”,概括为“鲁迅精神”。这“鲁迅精神”中自然包括着“硬骨头精神”,但是,毕竟还不能单单归结为“硬骨头精神”。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些文人是很注意鲁迅的“骨头”的。是他们想做一个像鲁迅那样的具有硬骨头的人?还是因为文人中像鲁迅那样具有硬骨头精神的人太少而呼唤像鲁迅那样的人显身?千呼万唤难出来,这样的现状让一些文人很觉得没有面子。于是,钱教授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对“中国知识分子”终于发怒了,斥责他们说:“中国知识分子总想领导潮流,总要‘得天风气之先’,而实际上是在赶时髦,为虎作伥,充当帮忙与帮闲而不自觉。这里也隐含着对于权力,对于‘专制的狂信’的恐惧,进而在‘从众’心理中寻得平衡,找到为自己辩护的理由。”(《话说周氏兄弟•谈“做梦”——“改造国民性”思想之二》第192页)看!钱教授把中国知识分子都看成什么了!中国知识分子难道就是这么副德行?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的“骨头”怎么能够硬得起来?“中国知识分子”不知道是不是包括钱教授自己。如果包括,那么,他“为虎作伥”到底做了些什么坏事、见不得人的事?或者不便说。钱教授是不是以对“中国知识分子”这样一顿痛痛快快地“骂”为契机,证明自己的觉悟?证明自己从此与“中国知识分子”的“赶时髦”、“为虎作伥”划清了界限?猜不出。不过读过毛泽东的文章的人,大都知道,虽然他说过不少让知识分子很不爱听、听了很受“刺激”的话,但是,把“中国知识分子”与“赶时髦”、与“为虎作伥”等同起来这样的话还闻所未闻。再说,“总想领导潮流”、“总要得天风气之先”的究竟是“中国知识分子”,还是“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什么人?这种“肯定一切”的高见,连我这个没有资格称为知识分子的人,也觉得太绝对了。不是知识分子,学不学鲁迅、学好学不好鲁迅,倒也不觉得丢人,我真害怕说不定哪一天,成了知识分子,没有学好鲁迅不说,如果变成了“赶时髦”、“为虎作伥”那样的人,可就无颜见同学、见战友了。
鲁迅的骨头为什么那么硬,进而,人的骨头怎样才能硬?看看钱教授的理论和给出的答案,很值得玩味。
1 知识分子与硬骨头
知识分子,一般是指文化程度比较高的人。高到多么高才配称为知识分子,那不是学术所能够说清楚的。知识的高低与骨头的软硬本来没有必然的关系。既不成正比,也不成反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鲁迅是知识分子,鲁迅的骨头是硬的,于是,知识分子的骨头就成了一个突出的问题。好像知识分子的骨头就应该像鲁迅的骨头那样,是硬的。而有的知识分子,偏偏没有因为有了知识,而骨头就硬了起来,于是,就成了作为知识分子的钱教授评论的话题。特别是关于“中国知识分子”“为虎作伥”的评论,让我看了不但不能解惑,却更加平添了几分疑惑:“中国知识分子”有了知识怎么就都“为虎作伥”?难道他们因为有了知识,就怕虎怕狼,骨头软且不说,还为虎作伥?不知“中国知识分子”听了看了钱教授的评论有何感想。到现在没有见到哪个知识分子有一言半语的辩解,我想,不会是认可钱教授的研究结论吧。
我本来不是知识分子,也没有谁把我当知识分子,将来有没有可能成为知识分子亦未可知。成了知识分子是不是也要去为虎作伥实在是难说的事。在成为知识分子之前,本来也没有为“中国知识分子”辩护的义务和意思。成了知识分子之后,或许该忙活着为自己的为虎作伥辩护了。现在,只是因为谈鲁迅,谈鲁迅的骨头,而鲁迅偏偏是个知识分子,才不得不谈知识分子与硬骨头的问题。
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按理说,应该比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人更明白事理、更懂得荣辱廉耻。中国人讲“理直气壮”,懂得理与礼的知识分子,气应该壮。常言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气壮了,骨头焉能不硬?不过,这只是一种逻辑推理。诚如钱教授所说,“人要吃饭这是常识”。是的,人不能单靠气活着。懂得这个常识的知识分子,理、荣辱、廉耻在“吃饭”这个常识面前,是不是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倘使如此,“理直气壮”的逻辑对于他们并不实用,也不适用。他们难道因为知识多了,丰富了,有了能够挣到大钱的工作,就变成了酒囊饭袋?
现在有一句口号,叫做“知识改变命运”。这话是不错的。知识,可以使人从平民变成权贵,可以使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可以使人从地球飞到月球。但是,至少在以前,知识并没有保证人的骨头都硬起来。个中的原因不好一概而论。不过,看得出,具有博士生导师头衔的钱教授很是希望“中国知识分子”的骨头都要硬而不要“为虎作伥”。
不管怎么说,中国历史上的知识分子中,毕竟出了几个为世代所公认的硬骨头,如屈原、魏徴、文天祥、海瑞等。历史发展到了现在,三十年代出了个鲁迅,至今还在争论。而鲁迅之后,按照钱教授的最新研究,“中国知识分子”的骨头不硬,做不到“威武不能屈”,只知道“明哲保身”也就算了,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为虎作伥”。由此,我也想到了鲁迅对“中国知识分子”的认识和评论。
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是不是比鲁迅那个时代更堕落,钱教授当然可以有自己独立的见解。
以狗比喻知识分子中的正人君子,在鲁迅的著作中是有的。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人要吃饭,这是常识”才变成了“狗仗人势”的东西,通过为主子“帮忙”以换点饭吃?他们毕竟还没有都下作到“为虎作伥”的程度。虽然“叭儿”相与“为虎作伥”样比一点也不可爱。
以“为虎作伥”比喻“中国知识分子”,这样的思想、理论,在鲁迅的著作和毛泽东的书里,并没有看到过。
什么叫“为虎作伥”?作为中文教授肯定知道。对“中国知识分子”这一庞大的社会群体,在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上,是决不应该信口开河、胡乱用词的。借助词典知道,为虎作伥是指为老虎引路的鬼。比喻给坏人做帮凶,为坏人效劳,助长坏人的威势。
叭儿咬人,并不都全是奉了主子的指令。而“伥”则不同,没有“虎”,他是伤害不了人的。论起胆量,伥实在在“叭儿”之下。以此推论,钱教授口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的骨头没有当年鲁迅笔下的“叭儿”的骨头硬。其实,他们不配用“硬”这个字。因为伥是没有骨头的,何谈软硬?
伥,自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虎,作恶多端,更是死有余辜。那么,钱教授把谁当成虎了呢?他用的是“直笔”而不是“曲笔”;用的是“钱氏笔法”,而不是“鲁迅笔法”。
“为虎作伥”这种话,是钱教授在批判并嘲弄毛泽东的“大同世界梦”、“圣人梦”的时候说的。是知识分子“在全民梦想造成的全民族的灾难中”扮演的角色。这就明确告诉了人们:虎者,毛泽东也。毛泽东是虎,知识分子是伥,剩下的就是被老虎吃的“人”了。
鲁迅曾经在多只老虎的鼻子底下讨生活。如果从组织上说,鲁迅还算袁世凯、段祺瑞这些大老虎手下的一个小喽啰。撤他职的教育总长章先生,据说还有个“老虎总长”的雅号。但是,鲁迅并没有“为虎作伥”的不良记录。相反,他和他的许多知识分子同人,特别是在“3•18”的问题上,还捋了“老虎”的胡子,摸了“老虎”的屁股。鲁迅的不幸也许是与毛泽东共同做起了“阶级斗争梦”,按照钱教授的说法是“大同世界梦”。这叫不叫“为虎作伥”?按照钱教授的理论,应该叫的。鲁迅的幸运是他没有能够活到“七七事变”。鲁迅死后不到一年,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中国大部。皇军,当然是在中国大地上横行无忌的一只恶虎。也有一些知识分子如鲁迅的二弟、胡适的朋友、著名教授周作人,就投在了皇军的麾下。卖了自由换饭吃。钱教授不但没有说周作人是在“为虎作伥”,反而认为他是反对“专制的狂信”的思想先驱。他也没有说这时候在蒋介石帐下的胡适先生是在“为虎作伥”。而只有投在共产党、毛泽东帐下与毛泽东共同做“大同世界梦”的知识分子是“为虎作伥”。按照钱教授的逻辑,鲁迅至少在形式上有“为虎作伥”的嫌疑。鲁迅最大的幸运是没有活到解放后。因为,按钱教授的理论,活到解放后的鲁迅,“也要屈服”,不得不为“吃饭”而卖掉“自由”。一世英名,将毁于一时。试想,连鲁迅这样的硬骨头,在解放后“也要屈服”,那么,还有谁能够不屈服呢?于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整体“为虎作伥”就是必然的了,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就是可以原谅的了。在毛泽东这只虎面前他们“人人平等”了,都“为虎作伥”了,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高尚。打倒一只虎,解放整批伥,是钱教授为那些曾经“为虎作伥”的“中国知识分子”所找到的一个解脱办法。也为未来的“为虎作伥”的“中国知识分子”找到了一条退路。咳!“中国知识分子”的骨头到底都长在哪儿了?
一句“为虎作伥”,不但把毛泽东打成了恶虎,也把“中国知识分子”打成了“坏人的帮凶”。“坏人的帮凶”或许不是“坏人”,但是,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句“为虎作伥”,划清了自己与“中国知识分子”之间的界限,也把“中国知识分子”一股脑地都推入了毛泽东这只恶虎的怀抱。于是,他们就不可能有“硬骨头”了。“中国知识分子”被钱教授打入了“另册”。
但是,对于钱教授的理论的权威性和真实性我很是怀疑的。因为,在我接触的不多的知识分子中,虽然不知道他们的骨头是不是硬的和有多么的硬,但是,“为虎作伥”的还真不好说是谁。当然,敝人孤陋寡闻,识别能力低下,不如大学教授见多识广,因此,对于钱教授的理论仅是怀疑而已。
2 职业作家与硬骨头
晚年的鲁迅,在定居上海后,就失去了“公职”,成了“职业作家”。那也是情不得已的事。恐怕也不是他真的想做“职业作家”。
鲁迅的骨头为什么是硬的?
钱教授说:“鲁迅当年如此强硬,很大程度上因为他是职业作家。解放后,我想即使鲁迅,也要屈服,因为人要吃饭,这是常识。自由不得不为吃饭所卖掉。”(《话说周氏兄弟•第十一讲析“主与奴”(下)》第267页)
这很大程度是多么大的程度,钱教授并没有说。
在鲁迅生活的那个年代,中国究竟有多少个“职业作家”?还是就是鲁迅这一个“职业作家”?如果鲁迅当时是中国唯一的“职业作家”,那么,以此说“职业作家”是他骨头硬的原因倒是有几分说服力。那些骨头软的作家完全可以以不是“职业作家”为由,为自己为什么是软骨头开脱。恐怕还没有谁能够提供证据证明鲁迅是当时中国唯一的“职业作家”。“职业作家”的骨头是不是都是硬的?钱教授连第二个例子都没有举出来。根据是不是“职业作家”推测骨头是不是硬只在形式逻辑上,已经不周延。如果再依据这样的逻辑推测,鲁迅在解放后又由于做不成“职业作家”,于是,“我想即使是鲁迅也要屈服,因为人要吃饭,这是常识。自由不得不为吃饭所卖掉”,更显得荒谬与滑稽。要是这样看问题,骨头的软与硬,不仅与知识有关系,而且尤其与是不是“职业作家”关系密切。不是“职业作家”的知识分子便被钱教授排除在硬骨头之外了。 读了这段高论,就有些纳闷。鲁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职业作家”的?鲁迅的骨头是他成为“职业作家”以后硬的,还是在他成为“职业作家”之前就硬了?于是查了查资料。
鲁迅在民国前就写过文章。不过,那时候的鲁迅,不过一介书生,连是个作家也说不上。回国后,在家乡当老师,教的是生理与化学,与作家之职不相干。到了民国,就开始了在国民政府中的官场生涯。当官与当作家并不是一回事,政府并没有想把他培养成作家。那时候的中国,还没有多少职业作家。或者说,作家还不是个职业。因为那年头当作家连养家糊口都不能,谁也不会坐在家里当什么“职业作家”。当然,也没有人阻止他当作家。直到1917年以后,依托《新青年》这个阵地,不间断地发表文章,成就了他的作家之路。作家,这个现在非常崇高的职业,想不到在当时却不是职业。这是中国与外国的不同,也是当时的中国与现在的中国的不同。鲁迅成为“职业作家”是在1927年离开广州,在上海定居之后。究竟他是想当“职业作家”,还是不得不当“职业作家”?这是不难判断的。应该承认,这个时候的鲁迅,当“职业作家”之前的鲁迅,骨头已经是很硬的了。
鲁迅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还是大清国的子民、官派留学生。他居然剪掉象征大清子民的辫子。这当然还不足以说明他的骨头是硬的。因为这样的事在当时的留学生中屡见不鲜。他也写文章,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和豪气。抒发的是“书生意气”,而且还鼓吹反对“民主”与“专制”的“人国”。这时候的鲁迅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心系天下。可以说是吃着大清国、喝着大清国、还要骂大清国。这样的“强硬”,在当时固然也算不得新鲜。与他的老师章太炎先生和同门师兄、“革命军马前卒”邹容相比,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了。那时候的鲁迅,虽然有思想、有信仰,但是,在社会上并没有脱颖而出。他硬也好,软也罢,没有什么人关心。民国后,大概是为了“吃饭”问题,虽然有志于文艺,却没有选择做“职业作家”,而是做了政府的官。官虽然小,也是官,拿政府发的不菲的俸禄,出有人力车坐,生活得也不错。特别是在“3•18”惨案的问题上,他不看顶头上司教育总长的眼色,冒着丢“饭碗”的风险,站在学生一边,简直是与政府对着干。如果说他过去写小说,参加新文化运动表现的是他的文学才能和新思想,那么,在“3•18”惨案的问题上的确表现了他骨头之硬。在教育总长砸了他的“饭碗”之后,他不仅没有因为“饭碗”的问题而像钱教授说的那样卖掉“自由”,向教育总长请求饶恕或者和解,而且还同他打起了法律官司。这是何等的勇气和骨气!按说,“3•18”惨案并不关鲁迅个人什么事情。作为政府官员,他不与政府在政治上保持一致也就算了。作为被聘请的“客坐教授”,教书才是他的正差。他却“多事”,“管闲事”,这才招致了一系列的是是非非。正是在这是是非非中,他那匕首、投枪般的杂文,他的战斗力和战斗风格让人们对于鲁迅的认识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3•18”惨案之后,他自弃“饭碗”。不过并没有去做“职业作家”,而是又去了一个“单位”找了提供饭碗的地方,做了厦门大学的教授。但,没有听说他为了这个饭碗而卖掉自由。1927年应聘到广州中山大学。以他当时的社会名望和才学,在名牌大学当个名教授,教教书,或者再挂个主任的头衔管点杂事,保管端的是个金饭碗。但是,在“4•15”事变中,他不看当局的眼色,又管起了“闲事”,积极营救具有“赤色”嫌疑的被捕学生。当此之时,他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何曾考虑一个区区的“饭碗”?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毅然辞职,又一次自己摔掉了自己的饭碗。
鲁迅究竟是因为骨头硬不为五斗米折腰,才去当职业作家的呢,还是因为当了职业作家之后骨头才硬的呢?如果承认鲁迅是在当职业作家之前骨头就硬了,那么,就意味着承认骨头的软硬与“职业作家”之间没有必然关系的。一个人骨头的硬度不会以是不是当“职业作家”为分界。据了解,中国历史上那些被称为硬骨头的人,没有一个是“职业作家”的。硬骨头岂是当“职业作家”的那一刹那形成的?因此,钱教授说鲁迅的硬“很大程度上因为他是职业作家”的说法,无论从历史上看,还是从现实上看,是靠不住的。据报道,解放后中国还是有一个“职业作家”的,怎么钱教授也没有说他的骨头是硬的,以证明自己的理论具有普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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