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尧舜即圣人吗？

    是个读过几年书的人，恐怕没有不知道尧舜是谁的。而在几千年的历史中，骂尧舜的还未曾看到过。许多人，在写书的时候都提到过他们。他们，似乎就是至善至美的完人。这样的人，本来不是一般的人要做、能做、容易做的。但是，儒家的二当家孟子却目光如炬，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几千年来，谁对此也没有提出过疑义。至少，没有见谁说那是孟老夫子想做“圣人”。即令不是要与被称为“圣人”的祖师孔夫子争夺“圣人”的位子，也是想与孔圣人平起平坐。到了现代，另外的一个人，作了首诗，写了句“六亿神州尽舜尧”，也用了“尧舜”，于是，有大学教授便看出了诗人又是在做梦。而且做的是“圣人梦”。钱教授说： “毛泽东第二个梦是不但要创造一个至善至美的社会，而且要把六亿人民都变成‘至善至美’的‘纯粹’的人。为了这点，必须对人进行改造。毛泽东与其他思想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注重对人的改造。他认为极力想改造人的人才是圣人。他是想做圣人的人，而且希望全国六亿人都做圣人，即‘六亿神州尽舜尧’。”（《话说在周氏兄弟?谈“做梦”》第187页）

    正是，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毛泽东作了几十首诗，能够从其中的一首诗，又从那一首诗中的一句“六亿神州尽舜尧”中测出毛泽东在想什么，这也是一种能耐。在这位大学教授面前，以测字相面行走江湖的术士恐怕要自惭形秽，自叹不如。这句诗既然被测出毛泽东想当圣人，当然也就成了毛泽东做“圣人梦”的证据。这似是出据的唯一“证据”。或许以为只有这一句“证据”就够了。这种论证问题的方法，看来钱教授经常使用。

    “六亿神州尽舜尧”这句诗，出自诗人在1958年作的那首《送瘟神》。这首诗曾经入选中学课本，读过中学的人几乎都知道。在过去那么多年里，读过这首诗的人，加在一起恐怕也数以亿计，解读诗的学者也不少，他们怎么就都没有解读出那句诗暗含着诗人是“想”做“圣人”的一个梦？懂得诗并曾计划日作诗百首的钱教授肯定知道“诗言志”。诗人难道是想借助《送瘟神》这首诗向国人言说和表达想当“圣人”的志向？难道那是一首言志诗？不过，按照诗人自己的说法，是“读六月三十日《人民日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浮想联翩，夜不能寐”而“欣然命笔”的。难道这是诗人使的障眼法？写出去的是一套，想的又是另外的一套？在过去的几十年中蒙了那么多有学问和没有学问的人？

    “圣人梦”，虽然说是毛泽东的“第二个梦”。但是，与他做的“第一个梦” ——“大同世界梦”在时间上，从教授的讲演中实在不好区分，而且有较长时间上的交差、重合。也就是说，他在同一个时间做着不同的梦。

    人做梦，是正常的生理现象，谁也不认为那是“特异功能”。要是能够同时做俩梦，要么具有“特异功能”，要么就是神而不是人。这自然是生理学上的认识。学过医学的鲁迅肯定不相信谁有那样的功能，哪怕是毛泽东。从钱教授这位大学教授的“讲演录”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说有人有同时做俩梦的功能。教授是不是有那样的功能，说别人有那样的功能，是不是从自己的经验中推测出来的？不得而知。但是，教授说毛泽东做的两个梦有时候是在同时做却是事实。不过敝人也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较真儿。敝人也知道教授在事实上并没有把毛泽东当成生物人。也知道他是在借梦说事，并不以为毛泽东真的就是在做梦。无非是说毛泽东一辈子就在做两件事。致力于做“圣人”是其中的一件事。教授在讲演中不无嘲讽地说：“毛泽东第二个梦是不但要创造至善至美的社会，而且要把六亿人民都变成‘至善至美’的‘纯粹’的人。”看得出，钱教授认为圣人就是“至善至美”的“纯粹”的人。

    “至善至美”的“纯粹”的人。从钱教授的语句上分析，纯粹的人，就是至善至美的人。

    既然钱教授说了，“六亿神州尽舜尧”就是诗人不仅自己想要做圣人，也希望全国人民都做圣人。那么，在这句七个字的诗中，是哪个字反映了诗人想做圣人的那个意识？琢磨良久，集中在两个词上，一个是“尧舜”，一个是“尽”字。

    对于“尧舜”，是传说中的帝王，社稷的主人。是他们创立了“禅让”制度。当时的人们是不是以此认为他们是圣人，不得而知。后人中有的人认为他们是圣人，是不是都认为他们是圣人，或者说他们是圣人的代名词？而钱教授，显然把“尧舜”当成了“圣人”的化身，语文中“圣人”的代名词、同义词。

    运用概念，进行逻辑推理，作文，说话，大都如此。因此，概念不仅需要准确，而且，还应该知道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关系。

    我们北京大学的中文博士生导师是怎样进行逻辑推理和判断的呢？

    从“六亿神州尽舜尧”，就是想做“圣人”的解读中分析，他的逻辑推理应该是：

    舜尧是圣人——大前提。
    六亿人尽舜尧——小前提。
    六亿人尽圣人。——结论。

    既然“六亿神州尽舜尧”，当然就是神州六亿人都是“圣人”。诗人既然是六亿人中的一个，在六亿“圣人”中自然包括他一个。这在逻辑上是绝对没有错误的。

    在1958年6月30日那天晚上，诗人在夜不能寐的时候，也只作了《送瘟神》这一首诗。根据钱教授的自我介绍人们知道，他那时候也在计划作诗，而且是计划日作几百首。以此推测，他那时候与毛泽东共同生活在“神州”。诗中“六亿神州”中的“六亿”也应该包括钱教授在内。“尽舜尧”中就应该有钱教授。不管钱教授是不是接受诗人把他划入“圣人”一族，与诗人同在“六亿”之内，同为“舜尧”，至少说明诗人没有把自己凌驾于钱教授和余下的那五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人之上，而是置于他们之中。从哲学的角度上看，都是“圣人”了，“圣人”也就很普通了，就不分什么“圣”不“圣”的了，这时候，圣人就都还原为人了。不知这个说法钱教授是不是明白。如果不明白，那只有去补习哲学常识课。从这个意义上说，“六亿神州尽舜尧”实在没有诗人格外抬举自己的意思，也琢磨不出诗人自己有想要做什么“圣人”的意思。

    不过，据所见到的毛泽东的言论，他除了尊鲁迅为“圣人”之外，并没有说过尧舜是圣人。因此，用圣人代替诗句中的“舜尧”，虽然可以作为一种学术意见，但是，不能强加于诗人。如果把这样的意见硬是强加给诗人，那就有点“学霸”作风了。如果诗人想让六亿人做圣人，如果他的诗句是“六亿神州尽鲁迅”，人们或许就可能认为诗人有想让六亿人都做圣人的意思。即使是这样，从学术上说，也只能是一种可能。因为，鲁迅的头衔并不只有一个，公认的是文学家。如果毛泽东那么作诗，人们或许认为诗人想让六亿人都做文学家呢。六亿人中的谁是“圣人”？毛泽东难道真的认为“六亿神州”都能做圣人？诗人在说“六亿神州尽舜尧”的时候，鲁迅已经去世多年，在诗句“六亿”中，显然不包括鲁迅。而毛泽东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圣人”，充其量，认为自己是个“贤人”。因此，钱教授说毛泽东自己想做“圣人”的想法只是自己对于“尧舜”的主观解释和对诗人“想”法的臆断。有文字的记录表明，钱教授与诗人并没有想到一起。

    关于“尽”字。查字典，“尽”有“都是”的意思。“都”，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包括在内，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是”，在字典上，有多种解释，表示肯定，也表示存在。如此说来，“六亿神州尽舜尧”，就是全国六亿人民“都是”尧舜了，已经不是“想”与“希望”的问题了。敝人没有看出毛泽东是不是想做和正在做圣人，按照他的解释，自己却已经是“圣人”了。当然，教授不机械地理解毛泽东的诗，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并以这一句诗断定毛泽东要对“整个的中国伦理学要进行重新的改造”，那是他自己的认识。但是，人们都清楚的知道，毛泽东终于没有看到六亿人都能够做上“圣人”，起码他没有看到他的“亲密战友”林彪等成为“舜尧”。不用说按照钱教授“至善至美”的标准衡量，毛泽东未能成为圣人，在现在的神州大地上，又有几人能够称得上是“现代尧舜”？谁敢自称“现代尧舜”？从这个意义上说，毛泽东的“圣人梦”的确破灭了，在这句诗里，毛泽东犯了“理想化”、“绝对化”、“扩大化”、形而上学的错误。在钱教授那些人的眼里，他自己没有做成“尧舜”不说，恐怕还是个“瘟神”呢。这样的分析，不知道钱教授以为然否？

    一方面说，毛泽东自己想做圣人，另一方面又说，他想让全国的人民都做圣人。如果说他自己想做圣人，也想让全国的人民都做圣人，也就罢了。按说，想让全国人民都做圣人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起码比想让全国人民都做恶人、做奴隶好。但是，又说他想做圣人就“要把反对者全部消灭”。那些被消灭的人连人都做不成，又怎么能够做圣人呢？一个人，是做圣人还是做恶人，毕竟不是毛泽东或者别的什么人想不想的问题。一个人做成什么人，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事，自己有选择的自由。毛泽东想的事，想做的事，想让别人做的事，拥护的人有，反对的人也有，口头上拥护，实际上反对的还有，很难说都做到了。如果都做到了，那他就真的是神了。只是这样的奇迹在毛泽东身上没有发生，在毛泽东之前与之后，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没有发生过。

    诗人作诗好用典，鲁迅也不例外。按照这位教授的解诗方法看鲁迅的诗，大有反动嫌疑。如，他有一句几乎每个中学生都知道的诗句，叫“我以我血荐轩辕”。荐，大概是献的意思。鲁迅作这诗的时候是清王朝官派的留学生，是还有皇帝的时代。他要以自己的鲜血、热血，大概也可以理解为才能与生命，献给“轩辕”。轩辕是谁？是传说中的古代帝王——黄帝。但是，他当时并不知道哪年哪月中国的皇帝才被彻底打倒。对于西方的民主制度，他持的是抨击态度，认为那是“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如此一来，可以认为他是想把人生献给“皇帝”而不是“黄帝”。即使不把“轩辕”理解为是皇帝，而是理解为国家、社稷，那么，就是把自己的才能和生命贡献给社稷、国家。不过，当时那个社稷、那个国家是谁的？皇帝不被打倒就是皇帝的。如此说来说去，国家、皇帝，皇帝、国家，在那个年头儿还是一回事。如果这样的理解鲁迅的诗，那岂不是说鲁迅是在用诗的形式向当朝表忠心？无论是站在资产阶级革命的立场上，还是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的立场上看，那还不是反动的吗？不过，钱教授解读鲁迅的诗，肯定另有一套标准、一套理论。是决不会像我这样胡诌的。

    以钱教授的国学基础，应该知道， 被文人誉为“亚圣”的孟子早在两千年前就曾经说过“人皆可以为尧舜”。按照钱教授的理解，就是孟子不但自己可以是圣人，而且人人都可以做圣人。孟子这样的人被称为“亚圣”。不过，孟子 真不愧为“圣”，用词也比毛泽东严谨、高明。他用“人”，而不像毛泽东仅限于“六亿”。两千多年来，包括钱教授，不但没有人因为“亚圣”说了“人皆可以为尧舜”而说他是想做圣人，也想人人都成为圣人。更没有人以此为根据说“他要对整个的中国伦理学要进行重新的改造”。其实，孟子还说过：“圣人与我同类者”（《孟子?告子上》）、“尧舜与人同耳”（《孟子?离娄下》）那样的话。怎么钱教授偏偏把毛泽东诗句中的“舜尧”当做“圣人”解释？孟子还明确地说：“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告子下》）为什么钱教授不把“舜尧”解释为“孝弟”呢？偏偏毛泽东只一句诗说了“六亿神州尽舜尧”，便招致钱教授一顿揶揄、挖苦。真不知道教授是不懂诗还是不懂人，还是什么都不懂，站在讲台上瞎白活。

    按说，毛泽东的那句诗与鲁迅没有丝毫的关系。钱教授讲鲁迅却津津乐道于此，意欲何为？鲁迅当然不可能读到毛泽东的诗，所以，也不知道鲁迅关于这句诗的解释与钱教授有什么异同。看得出，教授是在用这句诗做铺垫。

    2 圣人的标准

    什么是圣人，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够成为圣人？什么人能够成为圣人？钱教授并没有做正面阐述。他认为他从毛泽东那里找到了，那就是，“圣人”就是“至善至美”的人，就是“纯粹的人”。

    硬说毛泽东“要把六亿人民都变成‘至善至美’”的人，其实并没有根据。相反，毛泽东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也不可能对人提什么“至善至美”的要求。关于“至善至美”的人的问题，事实上，只是钱教授信口一说而已。在这里是不需要浪费笔墨进行讨论的。

    一般说来，人们认识问题，无非是根据一定的标准，或者说价值观去衡量人、判断人，之后，得出他是个什么人的结论。毛泽东说鲁迅是圣人，是应该有一个他判断圣人的标准的。由于毛泽东在说鲁迅是圣人的时候，讲了“鲁迅精神”，那算不算是圣人的标准，可以研究，至少也可以作为研究毛泽东心目中的圣人标准的参考。如果钱教授不愿意把这些作为圣人的标准，如果钱教授认为鲁迅或者别的什么人配做圣人，可以从他们的身上抽象出几条，作为圣人标准，那也是一种认识方法。但是，这些认识方法钱教授都不用，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两条标准，用几句毛泽东说过的词句进行了包装，便贴上了毛泽东的标签。于是，就成了毛泽东的所谓标准。钱教授这样做不像是个文人，倒像是个很在行的卖假货的小贩。要不，怎么说读钱教授的书长见识呢。

    钱教授在他的讲演中说：“怎样才是纯粹的人呢？他提出有两个标准。一个标准是人的非动物化。实际否定人是动物，凡是人的动物性的欲求都应该被改造，被抛弃。他要把人的欲望，从性欲到物欲，都压抑到最低限度，使人成为纯精神、纯道德的存在。他在《纪念白求恩》中提出人要成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动物性的本能欲求即低级趣味。第二个标准是人的非个人化。”还说：“他提出：‘毫无利己之心，专门利人，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伦理原则，这个观念正和周作人、鲁迅的‘立人’思想针锋相对。”“毛泽东想建立的理想国是道德理想王国，有浓重的道德理想主义色彩，是一个乌托邦世界，有很强的空想性。那些诗把人的精神夸大到极端，是纯粹精神、纯粹道德的存在，这是符合毛泽东的理想的。”（《话说在周氏兄弟?谈“做梦”》第188页）

    毛泽东真的提出过“非动物化”和“非个人化”这两个“标准”吗？

    查毛泽东著作，并没有发现他曾经制定过这样的标准。已知毛泽东从来没有把动物作为自己研究的专业与方向，在他的著作中不仅没有为界定动物与非动物制定出标准，甚至没有出现过“非动物化”这个概念。

    钱教授认为，毛泽东说过的要成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这句话中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就是“非动物化”标准。

    那么，什么又是“低级趣味”呢？

    钱教授答曰：“动物性的本能欲求即低级趣味。”

    那么，什么人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呢？

    教授解释说：“凡是人的动物性欲求都应该被改造，被抛弃”，“使人成为纯精神、纯道德的存在”。像这样的言论除了在钱教授的讲演中见到，在其他人的言论中，包括鲁迅的著作中并没有找到。

    把“纯粹的人”理解成了“凡是人的动物性欲求都应该被改造，被抛弃”的人，恐怕只是钱教授。一般的人，是不会那样理解的。因为懂得生物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生物之能够成为生物，一个物种之所以存在，之所以存在几百万、几千万年以上，就是因为性欲与食欲的存在。任何一种生物，如果抛弃了性欲与食欲，就会绝种，就不可能存在。因此，按照生物学上的规律，那样“纯粹的人”是不存在的。人之成为“纯粹的人”之日，就是死亡之日。如果是这样，那么，毛泽东让人们做“纯粹的人”，就是让人们走向和加速死亡。毛泽东的生物学造诣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毛泽东总不会像钱教授那样，认为人的动物性欲求被抛弃之后，人还能够存活于社会，还能够跟着共产党干革命。

    如果说“纯粹的人”就是“凡是人的动物性欲求都应该被改造，被抛弃”的人，就是“纯精神”、“纯道德”的“存在”，着实让我这个非知识分子很不理解。

    人当他的动物性欲求被抛弃之后，很快就会死亡。对于一个要死亡的人，是不是就要成为“纯精神”、“纯道德”的存在？这样荒谬的问题，相信没有什么人会去讨论，但是，“纯精神”、“纯道德”的存在，却不能不弄清楚。

    要说“人”是客观存在，好理解。因为人毕竟是能够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但是，“纯精神”、“纯道德”是个什么“存在”？“纯精神”是什么精神，不纯的精神又是个什么精神？“纯道德”是什么道德，不纯的道德又是个什么道德？我这个仅仅读到中学的人面对这样的问题，感到很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