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活着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死后几十年,会卷入一场自己是人是神的旋涡之中。难道鲁迅还不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神吗?如果鲁迅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么,周树人永远是周树人,成不了鲁迅。难道真的有人认为鲁迅是神吗?还是为了说事,有意想定的一个“假想神”?其实,说鲁迅是人不是神也好,是神不是人也罢,并不关鲁迅什么事。鲁迅已经死了多年,他死后是不是升了天,真的成了神,随人们怎么想,怎么说。他哪里管得了人们说他是神还是人的事?没有的事,任凭谁怎么说,也成不了事实。对于论者,不过是想要借着一个话题说事,表白和阐发自己的思想罢了。
是谁怎样的“神化”了鲁迅?谁说过、或者谁承认说过“鲁迅是神不是人”这类话?当”神化”论满天飞的时候,人们有理由知道说这话的人是谁。炮制和认同”神化”论的人们,有责任郑重地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最早提出鲁迅不是神而是人的,看到的是陈独秀。一个与鲁迅同过事的前共产党领袖。1937年12月,在鲁迅去世一周年的时候,他著文《我对于鲁迅之认识》。其中说道:“他还没有接近政党以前,党内一班无知妄人,把他骂得一文不值,那时我曾为他大抱不平。后来他接近了政党,同是那一班无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层天以上,仿佛鲁迅先生从前是个狗,后来是个神。我却以为真实的鲁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个人,有文学天才的人。”(原载《鲁迅新论》)
陈独秀先生认为鲁迅“是个人”,而后则把鲁迅先生“化”成了“天才”。在中国,能够被“化”为“天才”的人,并不多。“天才”这顶桂冠,毛泽东就没有给鲁迅戴过。不过,人们毕竟从陈独秀先生的评论中,看到了是陈独秀先生提出了“鲁迅不是神而是人”的命题。但是,陈独秀先生并没有止于此。他特别指出,说鲁迅是神的那些人们,是曾经说鲁迅是狗的无知妄人。谁是那些无知妄人,那个时代的人们大概不难判断。
现在那些提出”神化”论的人们,显然与当年的陈独秀所指不同。因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大陆上,在中国共产党党内,公开骂鲁迅是狗的人,还真不多。那些不骂鲁迅的人是不是就是“神化”鲁迅的人?话虽然不能这么说,也没有人这么说,不过,有一点也是应该肯定的,那就是,“神化”鲁迅的人决不能是骂鲁迅的人。
如何评价鲁迅,如何评论鲁迅的思想,如何评论鲁迅评论过的人,这是鲁迅研究中回避不了的问题。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不管是学者、教授,还是普通的鲁迅爱好者,都有自己关于鲁迅的认识。特别是,鲁迅与共产党之间有着神秘和深厚关系,这就决定了共产党人的评论尤其引人注意。
鲁迅生活在共产党与国民党对抗的年代。他对这两个政党的态度不同,这两个政党对他的态度也不同。如果他愈是反对国民党,国民党愈是对他尊敬有加,愈是出他的书,在正常人看来,那恐怕就不正常了。相信鲁迅恐怕也不会那么的想问题。
因此,对于鲁迅,国民党的态度——通缉。想让他变成鬼。共产党的态度——学习。认为他是圣人。
鲁迅是个什么人?怎样认识和对待鲁迅?在政治上还有不同的营垒的时候,在人们的认识方法还没有统一的时候,人们在观察、分析、研究时,还没有一个统一的立场、方法和标准的时候,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还是在未来,要在鲁迅或者其他的什么人的问题上,统一认识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无论是“神化”鲁迅,还是“鬼化”鲁迅,还是“人化”鲁迅,必然同时存在。至于哪种认识和舆论在什么时候、在哪些地方占上风,那不是研究者所能够决定和左右的了的,是与社会政治形势的变化联系在一起的。社会上只要有人兴风,总有人跟着作浪。跟风的不仅仅是愚氓,其中也包括一些聪明的,甚至是绝顶聪明的文人。以前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亦如此。
鲁迅是人、是具体的人。这本来是常识,谁不知道?鲁迅本来就是人,也就不需要把他“人化”。许多国民可能不知道、不懂得什么是学术。凡是知道鲁迅的人,恐怕鲜有不知道鲁迅是人的。把“鲁迅是人”挂在嘴边上,写文章、作报告,到处宣传,似乎不如此国人就不知道鲁迅是人似的,这是在“忽悠”谁呢?是在对人“启蒙”呢,还是在愚弄人呢?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句话国人几乎都知道。谁也不是完人,鲁迅也不是完人。共产党人,看到了鲁迅对于中华民族的价值、对于中国革命的价值的一面,要把鲁迅树为旗帜,尊为榜样,那就不会专门捡出他的缺点或者不足的那一面予以张扬,不会也不可能“鬼化”鲁迅。在那个年代,虽然有的人研究过他的胡须,或许还有牙齿。他们没有必要连冬天为什么不穿棉裤都要研究一番,连他对儿子是不是板着面孔也非要弄明白不可。鲁迅的胡须、牙齿、冬天穿不穿棉裤及他对儿子是不是板着面孔,或许也是很有学术价值,值得研究与关注。有研究兴趣的人有闲工夫尽管自己去研究。但是,指望任何一个研究鲁迅的人都要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不能面面俱到,当然就有“片面性”。那些常常指责这个或那个“片面性”的,就是时常拿了自己关于鲁迅冬天为什么不穿棉裤之类的研究成果,鲁迅对他的儿子并不老是板着面孔之类的新发现,指责别人“片面性”。明天如果谁再发现了点什么与鲁迅有涉的问题,拿出独家的“研究成果”,他就可能就是研究鲁迅最“全面”的人了。鲁迅的那一个“点”,经过无限放大,就是他的那一个“面”。在任何一个领域,人们的认识总爱那么的不一致。谁也没有法子。共产党要求学习鲁迅,当然是学习他的优点、长处,能够体现他的本质和精神的那一面。并不是要人们学习他的另一面,连短处也要一起学习,连留胡须、笔法都要模仿得与鲁迅一样。
要褒扬鲁迅,当然是褒扬他的功绩。“学习”、“褒扬”,这是不是所谓的“神化”鲁迅?不得而知。虽说“神化”在鲁迅活着的时候就有过,不过,并没有多少人把它当回事。
在上智和下愚的意识中,人只能受到神的庇佑,是不能封神的,只有神才有资格封神。事实上,所有的神都是人造出来的。谁是“神化”鲁迅的人?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谁说过“鲁迅是神”?敝人到现在也并没有找到那个“神化”鲁迅的人是谁。不但我没有找到,更可悲的是,那些口口声声说鲁迅被“神化”了的人,也没有找到。对此,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幸灾乐祸,还是应该为他们的如此战法而惊讶。
谁也没有说清楚是谁“神化”了鲁迅,说过“鲁迅是神”那样的话。由此就可以断定,这种广泛传播而又毫无根据的所谓的“神化”鲁迅,其实就是流言。如果说不清楚是谁怎样“神化”了鲁迅,那么,那些所有赞扬过鲁迅的人,甚至没有骂过鲁迅的人便都有“神化”鲁迅、默认“神化”鲁迅的嫌疑,愈是高度评价鲁迅的人,嫌疑就愈大。特别是把鲁迅送上圣人宝座的毛泽东,尤其逃脱不了干系。对于流言,鲁迅说:“这种‘流言’,造的是一个人还是多数人?姓甚,名谁?我总是查不出;后来,因为没有多工夫,也就不再去查考了,仅为便于述说起见,就总称之曰畜生。”(《华盖集•并非闲话三》)这是鲁迅活着的时候对于制造流言的人们的态度。他死后的态度是不是有所改变?这应该由那些假如鲁迅活着的人们去研究。
我想学做正人君子,不想学鲁迅的“骂”人。但是,真不知道该称呼制造和散布“鲁迅是神”、“神化”鲁迅这类流言的人什么好。如果说中国之大,文人之多,有人散步这样的流言,并不奇怪。起码说明他们的心里还“装”着鲁迅,知道鲁迅的“利用”价值。奇怪的是,怎么那么多知名的鲁迅研究家,竟然也信以为真,见个棒槌就认纫针,捡个流言就做开了学术?好像唯有他们在维护鲁迅的“人”的形象。真不知道这是文坛盛事还是文坛怪事,还是文坛盛事中的怪事。
共产党所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不仅是政治革命和军事斗争,思想文化仍然被视为一条重要的战线。共产党的领袖关注鲁迅,是必然的。共产党领袖瞿秋白就曾经被鲁迅引为“知己”。作为中央宣传部长的李立三于1930年5月7日,曾经在上海与鲁迅会过面。据知情者冯雪峰说,毛泽东在没有成为共产党的领袖的时候,就很关注鲁迅。他们以政治家的敏锐,意识到鲁迅不仅是在文坛上绽放的鲜花,而且是中华民族的瑰宝。认识到他在中国社会政治大格局中,特别是在文化领域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决非一个普通的文学家可比。共同的奋斗目标,使得他们的心连到了一起,路走到了一起。共产党尊鲁迅作为文化战线上的领袖,鲁迅也以引共产党为同志为荣。要知道,在白色恐怖的政治背景下,与共产党亲近是要冒杀头的危险的。那时候,谁也勉强不了谁。他有不与共产党合作的自由,也有合作后又分手的自由,他甚至还有反对共产党的自由。但是,他自由地选择跟共产党合作。他的选择是他进行思考后的结果。
鲁迅毕竟不是以政治家而是以文学家的面目出现在中国政治、文化的大舞台上的。他安身立命的资本是他的文学作品及从他的文学作品中所反映的深刻思想。因为他是中国人,因此,他的文学不可能,也从来没有脱离中国的现实,包括中国的政治现实。
胡适先生在《文学改革刍议》中说过“文学皆以有思想而贫贵”这样的话。窃以为斯言极是。鲁迅的文学之所以影响大,鲁迅其人之所以为追求光明和革命的青年所爱戴,为革命的人们所尊敬,就是因为受他文学所内涵着的深邃的思想所感染、所启迪。他们爱戴鲁迅、追随鲁迅,慕名鲁迅,未必都是想当个文学家。
在鲁迅去世一周年的时候,毛泽东做纪念鲁迅的讲演,即《论鲁迅》。这是所见毛泽东作为共产党的领袖第一次公开地评论鲁迅。在新中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诞生的时候,在他自己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新中国诞生的时候,就把鲁迅尊为新中国的“圣人”。从他的言行中抽象出了“鲁迅精神”。毛泽东是对于鲁迅的评价极高的人。在他正式的政治报告中多次提到鲁迅,把鲁迅评价为“共产主义者的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伟人”,“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伟大的文学家、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如此种种,如果这构不成“神化”鲁迅的思想链,那么,恐怕就没有什么可以成为“神化”鲁迅的证据了。
如果说“文学家”是神,那么中国现在是神最多的国度了。起码加入了中国“作协”的那些人,都有资格被称为神。
如果说“思想家”是神,那么中国的神肯定不只是鲁迅。古代的老子、孔子、墨子、朱子,近代的严复、康有为等大概都应该被供奉在神殿里。
如果说“革命家”是神,那么,历史上的就不必说了,仅仅看一看中国共产党的“讣告”,就可计算出有多少被称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人。不愧为革命家称号的,并不是个别的人,其中的许多人还真具有神话般的传奇色彩,谁说过他们是神? 民族英雄也不能说是神。
鲁迅在去世后,在覆盖他遗体的旗帜上,写有醒目的“民族魂”三个大字,有照片作为见证。那三个大字,据说出自一位著名的民主人士的手笔。“民族魂”难道比民族英雄逊色吗?在敝人看来,要在民族英雄之上。一个民族的民族英雄可以同时有多个,甚至很多。而民族的魂,一个民族只能有一个。而能够担当“民族魂”者,在历史上不知道还有谁。如果说“神化”鲁迅,那么,“民族魂”应该是开“神化”鲁迅之先河。
人们对于鲁迅的评价,在不同的人看来,或许有过,也许还有不及。由于各种原因,人的认识能力和角度不同,本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过就叫“神化”吗?谁有本事评论鲁迅既不过,又无不及?只有那样的评论家才是神。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或许只有“人派”中的高手。不过,这样的高手长的什么样子,有什么高论,到现在也没有看见过。
所谓的“神化”鲁迅,纯粹是文人制造出的一个“莫须有”。那目的与当年发明“莫须有”的人们并没有两样。
任何人对鲁迅的评论,肯定他的什么,不仅仅是个个人的感情与好恶问题。那时候的鲁迅,是中国的一个“符号”——一个拿着“笔杆子”,以笔为匕首、为投枪与黑暗势力顽强斗争而没有丝毫妥协与屈服的代表。鲁迅当时,既经历着反动势力的“围剿”,又面临着和同一战壕里的战友的“斗争”。他是文化战线上的一面旗帜,他有大批的追随者。鲁迅的地位与作用是其他的共产党人所替代不了的。文化战线是一条不能忽视的特殊的战线。而那条战线上,正是因为鲁迅的存在而真正成为了“无产阶级解放的一翼”。鲁迅,在中国革命最困难的岁月,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最需要的时刻与共产党走到一起。他是顺应历史潮流而被中国革命所造就,对于这样的一位身体羸弱多病,内心却无比坚强、坚定的老人,任何一个共产党的政治家,在评论他的时候,难道仅仅说他是人就够了吗?所谓的”神化论”,不过是在企图否定鲁迅对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贡献与作用,将鲁迅非政治化。否定他最后所确立的共产主义世界观,将鲁迅自由化罢了。而共产党领袖的评价,显然是他们将鲁迅非政治化、非意识形态化、自由化的最大障碍。
鲁迅写文章,攻击旧制度下的黑暗,决不是什么“为艺术而艺术”,决不单单是为了几文钱的稿费和展示他的文艺才能。因为,他走向文坛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稿费。他的文章,反映他的思想,连着他的事业和理想。因此,他的文章,也不能说是为自己的。从一开始,他就是社会的。他希望有社会的影响,而且也的确产生了影响。他的影响,不仅影响到了人,也通过人,影响到了团体、政党。不仅影响了文坛,也影响到了政坛。不同的人,不同的政党对他持不同的态度就是他影响存在的反映。这种不同态度,也决不是“学术”上的意见对立决定的。
鲁迅的行为,文章,已经超出了学术、文学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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