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外有党，党内有派，那是就政治而言的。在学术上，因观点、风格不同而分派，更是为人们特别是文人们所熟知。

    对鲁迅及其作品的研究，在中国，或许是因为共产党执政的关系，成了“显学”。

    在中国，最早成为“显学”的，最著名的恐怕要属孔夫子创立的“儒家”了。确切地说，应该叫“官学”——官家独尊与当官的学问。儒家在孔子之后，一分为八。后人公认孟子是儒家的正宗，因此，又有人把儒家思想说成是“孔孟之道”。但是，儒家学说成为显学却是在他们死后几百年。他活着的时候，无论是执政的，还是在野的，没有什么人把他当个人物敬着。

    鲁迅活着的时候，被当局当成“匪”类通缉。这个时候没有“鲁学”一说，也就不可能成为“显学”。但是，对待鲁迅其人、其文，不但有人研究，而且也是分了派的。究竟分成了什么派，不同派别的代表人物是谁？在学术界好像还没有个一致的说法。自从共产党的领袖尊鲁迅为新中国的圣人之后，特别是其先有“向鲁迅学习”的号召，后有“读点鲁迅”的谈话，在新中国，随着共产党执政，“鲁学”自然就热了起来、凸显了出来。但是，“显学”却是这些年才听说的。如果说毛泽东之于“鲁学”，不下于汉之董仲舒之于“儒家”，敝人并不表示异议。但是，共产党、毛泽东毕竟没有把“鲁学”定为“官学”。毛泽东尤尊鲁迅也阻挡不住“鲁学”的分派，也没有统一思想界。思想上的统一恐怕要比国家的统一、政治上的统一难得多。国家统一不能缺少武力，政治一致不能没有纪律，思想统一既不能靠武力，也不能靠纪律。要统一鲁学研究者的思想怕是神仙也不敢想。能够统一“鲁学”的人，只能比神仙还能。

    研究的人多了，难免意见不一致。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感觉与认识把不同的人们分成不同的派，并有自己的叫法。不管怎么分，不管怎么叫，反正都是“学术”的，谁也没有强加给谁的权力。

    毛泽东本人说得上是一个鲁迅的不懈的读者、研究者和宣传者。他的评论，是一个政治家的而不是文艺家、文艺批评家的评论，是政治评论而不是学术研究。见解大都是原则性的、概括性的，对于他所领导的人们，无疑又是指导性的。他的评论，即使是在今天，也不能不说有独到之处，不能不对关于鲁迅的学术研究产生影响，甚至可以说他是一派的旗帜。否则，也就不会把“鲁学”推向“显学”的地位，甚至影响一个时期的“鲁学”研究方向，涌现出了一批鲁迅研究者和专门的研究机构。他们术业可能有长短，研究可能有深浅，影响可能有大小，评价可能有过或者不及。但是，不管后人怎么看他们，他们对于传播鲁迅，起了不容否定的积极作用。敝人就是因了他们的指导，宣传，才知道鲁迅、阅读鲁迅、走进鲁迅、进而崇敬鲁迅的。这些人，被称为鲁迅中的什么派，并没有留意过。他们是不是被称为“神化”鲁迅的一派了，也说不好，或许有嫌疑。他们中的一些研究成果好像很为“人派”所贬斥。为了“学术”上说着方便，就暂称他们为“神派”以示与“人派”的区别。

    前几年，看到文化界的头面人物，有的只说了一声鲁迅如何如何便扬长而去，自然也招来了一些自以为鲁迅的捍卫者的嘘声。之后就不见他们有关于鲁迅的一言半语。他们都是在文坛上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不是闻“嘘”而退的那种人。他们收住自己的笔，恐怕是因为没有统一的战线，没有具体的主张，也没有具体的“学术”带头人，只是空谈，而且无论从招数还是从内容上，并没有超越前辈，多属于漫谈之类，除了给鲁迅研究界平添几分热闹之外，影响力自然有限。显然还不能说成了“派”。尽管他们中有文化界的名流，敝人并不认为这派人在“鲁学”研究上有什么大成就。这类的研究家在“鲁研界”没有成什么大气候，说明，作“学术”仅仅靠名气是远远不够的。

    还有一派人，是在网上浏览中无意中发现的。他们力图弄清楚“鲁迅思想”是什么。这本来是个很值得研究、探讨的问题，也是自己想知道的问题。因此就找呀找，看呀看。终于看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即认为“鲁迅思想”就是“立人”这个研究成果。据说，这还是什么“鲁研界”的“共识”。“立人”既然成了“鲁研界”的“共识”，说明，这就是“鲁研界”的主流，是最有资格成为一派的。

    这派研究者，判断是非大都不以非此即彼为然。但是，不知道是为了鲁迅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在鲁迅是人、是神的问题上，居然也破了例，用了他们素不以为然的思维方式，肯定地说“鲁迅是人，不是神”。为了表示与“神派”划清界限，这一派人在大批“神派”之“神化”鲁迅的时候，不但提出了鲁迅是“人”不是“神”的问题，还立“立人”为“鲁迅思想”，认为“人”才是“鲁迅思想”的“核心”，把人放到了最突出的位置上。是不是以突出“人”字，以彰显自己对“人”的关注、对“人”的尊重？相信这样认识问题的人不多。他们自己把自己叫做什么派，没有看到他们自己的说法。为了在“学术”上说着方便，在没有想出更好的名字之前，姑且称这派人为“人派”。对于“人派”这个名号，我想，他们是不应该拒绝的。

    还有一些人，他们把“鲁迅”当成“纯学术”研究；把鲁迅的文学当成“纯文学”研究。企图把他的阶级“烙印”清除掉，将鲁迅这个与共产党共患难的革命家、共产主义战士还原为他们所谓的“人”。这派人当然也是有资格成为一派的。读鲁迅后，才觉得他们很得当年“第三种人”的真传。因为不管怎么说，那“纯学术”、“纯文学”实在是不容易说清楚和把握的学术和文学。比如，学术或文学做到什么分儿上才算“纯”？这个问题，学术界可以慢慢地讨论下去，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有什么结论。更主要的是，到现在为止，这个“学派”并没有谁拿出过能够称得上是“纯学术”的标本或“纯文学”的范文示人。所谓的“纯学术”、“纯文学”，敝人原不过认为是在学术氛围浓厚的情况下，以做学术、做文学为高尚的人们随便说说而已。现在看来错了。偶尔看到一篇钱教授在“当代文学与大众文化市场”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叫做《重新认识纯文学》，其中说：“在八十年代也存在着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我们遮蔽了它，遮蔽是带有策略性的，因为我们处的位置不便点破。”一语道破天机。什么“不便点破”，不敢点破罢了。实际上，“当时我们提出二十世纪文学这个概念的时候，其实也带策略性的”。作为研究鲁迅的专家，难道真的不知道“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难道只是“八十年代”才存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看来，连提“纯文学”的人们，也知道“纯文学”是不存在的。把一个明知道不存在的东西，硬当成存在的东西大肆宣扬的时候，本身就具有几分欺骗性，首先在道德上就缺了几分诚实。其次，在实力上也缺了几分自信力。由于这派人都是承认“鲁迅是人”的一派，承认“鲁迅思想”是“立人”的一派，因此，他们实际也可以纳入“人派”。

    “神派”说出来的自然是“神话”，“人”是听不懂的。“鬼派”鬼话连篇，似乎也不是“人”所愿意听的。只有“人派”说的是“人话”。“人话”，自然只有“人”才能够听得懂。那些听不懂“人话”，只知道迷信“鬼”“神”的“庸众”、“群氓”，有与他们一样做人的资格么？倘使如此，天地之间，能够被尊为人的，实在有限。“立人”，实在应该是“人派”的大任，历史的使命，照亮“庸众”、“群氓”的明灯。

    “中国究竟是文明最古的地方，也是素重人道的国度，对于人，是一向非常重视的。至于偶有凌辱诛戮，那是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人的缘故。”（《准风月谈•“抄靶子”》）

    是人不是人，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在中国，“不是人”常常被认为是骂人的话。“不是人”的东西，就是异类、兽类、畜生。总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人在骂人的时候也常常那么骂。鲁迅不也常常骂某些文人是狗么？人，被归到异类中去之时，就是被人唾弃之日，这是事实的教训。鲁迅与“神化”他的人，恐怕都曾经有不被当人看，因而都受到过当局的“通缉”的经历。属于“人派”的那些人们以前是不是也没有将鲁迅当人看，自从读了鲁迅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素重人道”，才决定把鲁迅当人看，才严肃而郑重地向世人宣布：“鲁迅是人”！敝人是无从判断的。

    “鲁迅是人”，说到底，是个极其普通而非常简单的常识问题，不是学术问题。“鲁迅是什么人”才与学术贴谱。不过，把普通而又简单的问题弄得复杂而深奥起来，的确是一门学问，一种普通民众所不懂的学问。而民众愈是不懂，显示的学问也可愈是高深。中国的学界，大概有这样的传统。当把“鲁迅是人”这个常识“上升”到学术的时候，所有的著述立说，其实早就离开了“鲁迅是人”这个主题而扯到别处去了。“学术”只是个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