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信天游,我可是从白痴到喜爱,那个过程多亏一本书。我的家乡处于陕北南端的小城,与真正的“陕北”生活习性、语言等有很大的 “隔",自然对什么信天游一无所知。直到1961年去延安求学,同学中自然有不少陕北孩子,耳闻目染,略微有识。学友告诉我,了解陕北,你必须去读《王贵与李香香》,急切地买了一本,不料想一读而不可收。谁知毕业后开始记者生涯,突遇“文革”,那本书毫无例外地被“横扫”的烈火化为烟尘。稍稍从惊恐中平静,我从资料室借来当年的《解放日报》,意外看到原作,就认认真真在笔记本上抄录下来,成为我偷偷学习陕北的范本。1964年,担任《人民文学》主编的李季派小说散文组组长涂光群老师来延安组稿,我们这些年青的文学爱好者写了一批散文,我的那篇《南泥湾来客》和其他4位作者的文章第一次登上国内最权威的刊物,涂老师自然成为延安文学创作烈火的点燃者。这次约稿使我对诗人李季更加无限崇拜,也不时探究他创作的道路。
李季是河南人。10岁母亲病逝,后妈的冷漠让他另外找到 “鼓儿词”和 “曲子戏”的精神寄托。当他1936年考入中学时,正是民族危亡的时代,大批平津流亡学生的到来,唤醒了他心中爱国感情,在小学老师黄子瑞的指引下, 1938年夏天,李季踏上奔赴延安的征程,不畏酷暑,步行百余里,来到桐柏县城的亲戚家借宿。16岁的孩子,将离家千里,父母很是心疼。他的父亲带上家里几十年的积蓄,骑毛驴追赶到桐柏县城给李季送盘缠钱(当时秘密上延安抗日是要自筹路费的)。
李季在地下党的带领下,与一批进步青年翻山越岭,冲破国民党反动势力的重重刁难,步行两千余里于1938年9月底到达后来成为“世界优质苹果基地”的延安市洛川县,在八路军随营学校学习,11月26日加入党组织。38年冬天到晋东南八路军一支游击队当文书,不久提升为连队指导员,才刚刚17岁。别看年纪小,但他很会来事。给养非常困难,冬天的棉衣棉鞋少,他3个冬天不领棉衣,让给战士们穿。有人拉肚子,他把锅巴擀成细面面冲水喝,得到战友的信赖。
他还在北方局党校工作近两后,于1942年2、3月间,被调到晋东南抗日根据地鲁迅艺术学校工作。同年9月18日,他离开这个学校,通过晋中日寇占领区的封锁线奔向延安,以鲁艺太行学校学生身份到延安准备上鲁艺,但并没有显露文学才华,未被录取,把他分到三边当教师。 “三边”是哪里?包括靖边、定边、安边和吴起、盐池等城镇和它的乡村,在陕北面积还是蛮大的。那一带有望不到头的沙漠,南部有连绵的山脉,人烟稀少。他先在靖边县靖镇小学当教员,这是个半似城市半似乡村的小镇,不少学生比他年龄还大,有的还是红军战士、指挥员或手持梭镖、红缨枪的赤卫队,给他讲经历过的战斗故事,唱土地革命时期的民歌。他此后的岁月一直怀念那段日子。后来他先后当过县政府秘书、三边专署石印的《三边报》编辑等。那时别说汽车、连自行车也没有,他常常靠双脚步行几十里地奔波,碰到一些脚户在旷野里架锅做饭,听他们吼着信天游,开始他不大喜欢这些歌,觉得简单、粗糙,有一次到学生家访问,那家婆姨抑扬优美的吟唱让他惊呆了,那样新鲜、大胆,逐渐有了兴趣。这里的农民对公家人特有好感,也很风趣。你要讨碗水喝,婆姨们会热情地唱道:“山丹丹花来背洼洼开,孩子他舅你从哪里来?”有时连普通的说话、问路都能编成小曲即兴唱出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李季耳闻目染,也学会了不少信天游。1944年春,他调到三边行署教育科编写教材,又分配专抓乡村教育,为办冬学,他背着挎包跑遍三边的山川沟壑、沙漠草原,组织农民学习,进行教、认、辅导,一起抓粪撒种、收麦打谷,与老百姓建立了深厚感情,无怪乎他写诗道:“千里的黄沙连山川,好地方还数咱老三边。亲不过爹娘一片心,三边是咱的命根根。”
爱上了三边和信天游,他就时时刻刻学着、记录着。他会跟在骑驴赶牲口的队伍后边,听脚户们拉长尖细的声调唱那拖长悠远的信天游;有时藏身在沙柳的后面,听那些村妇们毫无顾忌地纵情;有时又站在窑窗的外边,听婆姨们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唱着哀怨缠绵的对外出男人的思念……他发掘着、记录着,用粗糙的马兰纸本子记录了十几本,成为他时时参阅的宝贝疙瘩。
23岁时他担任盐池县政务秘书并代理县长。白天,他要处理离婚、打架、民事诉讼等工作,晚上,他沉浸在诗歌的乐园中。这个县太爷生活没有奢侈,只有清苦。人们看到,他来盐池时,身上背着一条白羊毛毡,一块河南织的花格子土布被子,没有褥子,还有几本书和几个小本本,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李季的被子短,盖在身上盖不住脚,只好用一截绳子将被子下部扎住,勉强能够保暖。后来,县里给李季发了一块呢被面,一块白布里子,让他做新被子,但他舍不得做,一直在文件柜里放着。办公室兼宿舍是一间面南的土平房(地址在今盐池宾馆院内),靠后墙是一盘土炕,地中间有一台土砌的火炉,四周放几个小凳,陈设极其简陋。土炉子没有烟囱,一是因为忙,二是怕煤烟,所以他很少往炉子里添煤,全凭一领没有面子的老羊皮袄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就是为了让自己受冻,半夜里醒得早,起来好学习、写稿子。在发表《王贵与李香香》之前,他已经在《解放日报》等报刊发表了通讯《在破晓前的黑暗里》以及短篇小说《老阴阳怒打虫螂爷》和通俗唱本《小掌村演义》等。
他和几个同志曾到基层调查过一件案子。一个贫农,在家中是个独子,和妻子、寡妇老母一起生活。后来妻子在一个地主儿子引诱下同地主儿子结了婚,气愤不过,这个农民以为主管干部丧失立场,犯了严重的阶级路线错误,上告到县上,但政府还是按照边区婚姻制度判这个贫农输了,他一气之下,就骑了地主的马向白区跑,在途中被地主追上,地主的佣人一时失手将这个农民打死在沙滩里。事后,有个叫王有的放羊老汉,也是贫农,因为没有认真地了解事实真相,凭着贫苦农民的阶级感情,认为当时在任的县长政策水平不高,一定存在办案不公的倾向,就将这件事编了首叫《寡妇断根》的民歌。其中有一句:“某县长,太年轻,这个官司你断不清”,还有批评区、乡干部徇私枉法的情况,“某干部,吃不够,小炒羊肉和烧酒”等受贿行为的歌词。县上以污蔑政府罪把王有抓了起来,王有不服,也提出申诉。王有编写的这首民歌在描述案件的起因、过程和矛盾的本质方面确实存在着与事实不大一致的地方,但是,这首民歌已经在群众中流传很广,影响很大了。
这件事使李季认识到民歌的作用太大了,不仅长于表现青年男女相爱的真挚感情,随着时代的变迁、形势的发展,还能表现伟大的革命感情和雄奇的生活场景,同时还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的锐利武器。李季专门来给王有做工作,对他进行了民歌创作上的辅导,劝他:“以后对政府不利的事不要编,不要创作影响共产党和边区政府形象的歌。”王有与李季熟悉了,慢慢地成了朋友。李季有事就到四墩子王有家,俩人盘腿坐在热炕上,一杆羊骨烟锅,一袋水烟,相互轮换着抽,谈农事,唱民歌,李季粗糙的笔记本上记满了王有编唱的民歌。王有进了县城,就去看李季,俩人屈蹲在火炉边,彼此谦让,品尝着边区米酒和山苦菜,一同拉家常,说政策,编小曲,王有也喜欢上编新歌。
《王贵与李香香》是从靖边开始孕育的。那时还在靖边完小教书,听到一个同志讲的土地革命时期的民间故事:刘志丹率领红军打靖边城的时候,不少贫苦农民纷纷参加红军。一个青年没参加红军以前,与一个富裕人家的女子相爱,但女方父母坚决不同意,最后两人相约逃跑并参加了红军。这一对青年那种倔强和反抗性格,那质朴纯真的爱情深深感动了他,他原准备写一个长篇小说,但概括不起来,迟迟没有动笔。直到在盐池工作,多次参加当地民歌演唱,猛然闪出灵感,何不用信天游来写呢?形式确定了,但要进入创作,那一番折腾却是艰辛的。男主人公叫王贵,可那个可爱而纯真的女孩叫什么呢?为了她的名字,他反复考虑,一张粗糙的纸头上,密密麻麻开列了一百个农村女娃常用的名字,却都不能使他满意。一天晚上,小通讯员又来找他问字了,那小鬼刚跨出他的房门,他就琢磨起来:这个小鬼头为什么今天问几个字,明天问几个字?他把那些字连接了起来,原来是一封给他乡下对象写的书信,那女孩的名字叫香香。香香,多动听的名字呀!他的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彩,长长松了一口气,急忙拿起钢笔,在那张小小纸头上一百零—个名字下边加了“香香”二字,他边写边自言自语地说:“王贵的爱人就叫香香吧!”
1945年隆冬,北风怒吼,天寒地冻。在盐池县政府一间小小的工作室里,李季就着昏暗的麻油灯,挥笔疾书。手冻僵了,脚冻麻了,就到炕边的炭火盆前去烤一烤,接着再写。前后将近一月,真奇怪,他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写的那么自如、流畅,仿佛有神灵相助,一篇用信天游形式写出的长达近千行的叙事诗——《红旗插到死狼湾》诞生了。李季利用饭后茶余或下乡的机会,不厌其烦地念给盐池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和群众听,虚心征求大家的意见,包括标题多次修改。对一个人物的名字他都再三思考,可想他对故事、语言、情节、更是苦心安排,精雕细刻了。故事性强,情节曲折多姿,有头有尾,结构完整,又采用经过提炼加工过的陕北农民口语,通俗易懂。如:“马蹄落地嚓嚓响,长枪,短枪,红缨枪。”“山丹丹开花红娇娇,香香人材长得好。一对大眼水汪汪,就像露水珠在草上淌。”“王贵是个好后生,身高五尺浑身都是劲,庄稼地里顶两人” ……语言中浓缩了内涵丰富的民间故事,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意蕴,叙事节奏如行云流水,行文韵味通俗优美,即便是用现代人的眼光来审视这篇作品,也不禁为之赞叹。
1946年夏天,长诗先在石印的《三边报》上发表,很快在同事、脚户、和农妇中传唱。延安的文艺工作者获得了长诗的片段,汇报给《解放日报》,引起了重视。社长博古当即问作者是什么人?并说这首诗很有创意,很了不起。副刊编辑冯牧、黎辛立即操作,并和作者协商把原标题由《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改为《王贵与李香香》,黎辛写了《从《王贵与李香香》谈起》分三次于9月22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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