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从认识开始,老师和姨便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他们宽容地接受了十分麻烦的我。那时,我正在拙写长篇传记小说《红消香断》,追忆故友骆樱之死,情绪不能抑制,便经常往老师家打电话。那时,我的情绪是那样反复无常,常有要自我撕裂的感觉,灵魂仿佛不是我的,理智总想屈服于情感。姨安慰我,叫我别怕。她说:“你有时比骆樱还脆弱,但你能走出来,你有你开朗的一面做保护。”这句话令我发现自身坚强的一面,成为我脆弱时的护身符。
1999年3月,听过一位友人的批评意见,我打算把小说稿全部否定,重新构思创作。老师生气了,对我过于在乎别人意见大作批评,责备我思想混乱,要我尊重创作的初念,尊重自己所付出的心血。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不温和,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批评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便感到十分委屈哭了一小时后,我又拨通了电话,反过来“骂”了他一小时,直至他道歉。下一次,我冷静了,明白老师希望我早日完成改稿,以摆脱痛苦的回忆。
今年,我报读诗刊杜刊授,指定老师做我的指导老师。由于我们相熟了,我得到的特别待遇是:别的同学都能准时收到他的作业评改信,对我的作业却只在电话里提几句。他整天说忙,去哪里哪里开会,给某某某写序,几十封信等着回……我对姨发牢骚,“从前不认识他倒每信必复,现在他总是最后才看我的作业,还懒得给我写信。”姨说:“你来时就骂他一顿!”姨不知道这是我在撒娇,其实我很喜劝老师快乐地忙乎。因为我认为,以他的才能,多付出一滴汗水,诗坛就可能多一颗珍珠。不过,看见老师如此忙碌,做着许多繁琐的事,我就盼望自己永远默默无闻,自由宁静地读书写作,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假若非得成名才体现文人的价值,那就期待我死后能够成名吧。
冬天里,我在温暖的珠海思念在京的老师,更多一分牵挂。姨上班要骑车走10公里,老师上班的路程短些,也有五六公里。想像他们在雪地骑车,寒风呼呼地刮,寒冻,路滑,人潮,红绿灯,实在令我担惊受怕。去年底,听说姨骑车差点撞伤,我的神经更变得纤弱,恨不能有能力让他们不用上班。其实我也知道,在北京,像他们这样骑车走长途去上班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几十年就这样走过来了,我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但我的心还是不安。今年7月我再上京时,便一定要骑自行车陪老师去上班。结果,刚骑上去便发现老师灵活得像年轻小伙子,而我则被他责备不会骑车,东摇西摆,不靠边走,让他好担心。上二环,过使馆,我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但心情很愉快。不料回来时,因与周所同老师同行,他们边聊边飞快地蹬车,老师把我忘了,他们像单车赛跑,抢过马路,我拼死命也赶不上。看着他们一次次抢过马路,像勇敢的战士,而我得慢慢等绿灯亮.便恨得咬牙切齿。回到家,向姨投诉,姨哈哈大笑,说:“他就那德性,不把你丢了就算可以了。”我知道,从此我不用担心老师上班路上不安全了。气温又高达四十度,空调开着,电风扇吹着,而姨的衣衫又湿了,老师不断地摇葵扇,我们只好跑去隔壁商场躲避,那里的空调制冷功能特别好。逛来逛去,什么也没买,看见有免费测健康仪,便走了过去。结果,姨身上的毛病全被说中:高血压,高血脂,骨质增生等;我也被测出问题:而老师呢,小姐说他的血管是长寿型的,非常清晰。我和姨“嫉妒”地看着老师,笑得合不拢嘴。长寿,在我们听来,即是能活99岁吧。啊,就以此祝福高尚善良的老师吧,好人一生平安,高尚的人应该长寿。
老师写过一篇文章,说他最喜欢的事就是与人聊天。我还发现他善于聆听,他可以坐在一旁听我与姨聊一小时也不插一句话。与他交谈自然随意,没完没了,好像小溪静静地流淌,没有澎湃的激情,却不希望到达终点。多与他争吵一次,便更亲密一分。他好像河水,而你是在河上漂游的小舟。他态度温和,像光滑的石头,事后你可能会发现石头有棱角,恰好对着你的要害。他指出你的缺点,可能是你自以为最大的优点。他的观点似乎没甚新意,但极有可能就是不变的真理。他的魅力在于:若你是一滴水,他便以海洋中的一滴水来面对你,你不会自卑,但你极有可能犯错,忽视他代表着偌大的海洋;若以为他就是海洋,那就更错了,他仅仅是一滴水;你与他的差别是,他是大海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你还不是。他对待最高贵的诗人也像对待普通人,正如他待我也像对待高贵的诗人,我每次上京他都请我去一次太白楼吃烤鸭。我不知道老师这位优秀的共产党员是否研究过庄子和老子,但我认为他研究过,他知道世上最好的称誉是没有称誉;他知道有德的人,谦虚卑下,好像深谷一样;他知道任乎自然,反朴归真,他知道任何事物都有规律。我也怀疑他是否像我所写的这样,但这段话好像一只小鸟,一次又一次从我脑子中飞翔而出……
老师有规矩,在家不谈诗。而7月9日晚,我运用激将法。加上有姨支持,终于让他肯开金口,激情昂扬,为使我开窍而侃侃而谈,使我目睹了他作为一个著名诗评家的风采。
“有些人写了很多诗,但还是不会写,写出来的东西没诗意。你会写诗。你的诗分开看都还可读,但整体看起来还没有特色。”
“北京二锅头,喝的人很多,是好酒,但不是名酒。而茅台是名酒!无论包装,还是酒的品质,都是一流的,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特点,别的酒不能代替,看见包装知道是茅台,尝到酒不看包装也知是茅台。艾青的诗,不看名字,读到他的诗就知是他写的,因为只有他才能写出那样清丽自然的诗……孔孚的山水诗,就代表了孔孚……李钢的《蓝水兵》组诗,一举成名,并不是说他以前写的诗就不好。‘我看见一八四O。远远地燃烧,’‘我听见了甲午年隆隆的回声’,‘脚下是——液体的——祖国!’谁这样写过?没有,只有李钢。”(姨插话说:这句话我至少听他说了十遍。)
“你要沉静一些,学会放弃。学会鉴赏,自我判断作品的好坏。学会欣赏,别人的作品得以发表,总有值得借鉴的一面。学会聆听,跟着别人的思维走,用你的观点去衡量。一定要听完后才辩论,抓住关键的几点,去反驳。绝对不能一开始就站在敌对的立场。要先接受,再排斥!”
“把才气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才能写好作品。要把小聪明变成大智慧。”
“一般的作者,思维不到位,谈不出什么东西来。我不是怕问题,对方提的问题与自己的观点不同,这是好事,因为这可能正是自己应该思考的……”
“大作家的作品总是思想与形象同一,由思想去塑造形象,用形象来表达思想……”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张口结舌。我知道了,只有真正的好诗能让老师兴奋,热血沸腾。夜闲人静,我独自坐在书房,思想着我距离老师到底有多远?我们同样热爱诗歌,但他像远方的一块草坪,孤独地守候冬天,等待着百花竞放的春天来临,而我还是一粒在风中飞扬的种子。我不知道时代的风会从哪一个方向吹,不知道我对老师的这份敬爱之情,能否左右一缕微风,送我至我向往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他递给我的面包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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