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10月11日晚,我们红四方面军主力部队两万余人,分左右纵队,在夜幕的掩护下,于广水、卫家店车站之间,疾速越过平汉路,向西开进。后来才弄明白,这是踏上了漫漫的西征之途。这时我仍在32团交通排当传令兵。
我从来没见过铁路,我们部队也从来没有脱离过鄂豫皖红色根据地。当跨过平汉路的时候,我望着朝南北无限伸展的铁路,先是感到新鲜和惊奇,继而心中又升腾起一种莫名的烦恼。
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呢?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这是每个红军战士都关心的大事。可是,没有人对我们讲过,问交通排和团部的几个干部,他们也说不知道。
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我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急急匆匆地走着,心里却想起这几年打仗的情形。我虽然不是指挥员,但由于当传令兵,经常在首长身边,奔波于各部队之间,所以对整个作战情况,还是比较了解。记得前几次反“围剿”,我们打的是游击战、运动战,搞清敌情,瞅准时机,今天这里打一下,明天那里捅一刀,搞2 得敌人晕头转向,防不胜防。我们非常主动,说打就打,说走就走,虽然频繁的作战很艰苦,但总是牵着敌人的鼻子到处转,不断打胜仗。可是,最近半年多却不一样了,出击平汉路,围攻麻城,在黄安、七里坪、冯寿二和敌人硬拼,结果不仅不能给敌人以致命打击,反而处处被动。这是什么缘故呢?
我心中的这个疑团是过了很多年以后才被解开的。
原来,自从黄安、商潢、苏家埠、潢光等4次进攻战役取得胜利之后,张国焘头脑发热,无视蒋介石30万重兵的“围剿”,瞎说国民党军已成“偏师”,红四方面军不是冲破敌人的“围剿”,而是从根本上消灭“围剿”。于是,不仅没有组织任何反“围剿”的准备工作,而且放弃“诱敌深入,各个击破”的正确方针和有效的游击战争经验,一再向强大的敌人实行正面进攻,和敌人拼消耗,这就导致红四方面军第四次反“围剿”失败,不得不离开革命根据地,匆忙地向西转移。为了避开前方敌人的阻拦,我们走的大多是荒野小道,走得慢;而尾追的敌人走的是公路和大道,走得快,所以敌我之间相距很近。常常我们前脚刚到,敌人后脚就跟来了,有时连饭都没做熟,敌人便围了上来。事后听说,离开鄂豫皖苏区的前一天,方面军总部曾在黄柴畈开了紧急会议,为了粉碎敌军“围剿”,决定跳出敌人包围圈,到大洪山、桐柏山与红3军配合,共同歼灭敌人,待时机合适再打回鄂豫皖。谁曾想到,我们进抵红3军活动区域时,除了偶尔看见他们写的标语和丢弃的烂草鞋以外,没见到他们的一个人。希望落空,我们的处境更危险了。部队到达湖北枣阳以南的新集地区,准备稍事休息。我们班在紧靠团部的地方找了间柴屋,刚刚合上眼,就听到外面有人喊:“敌人来了,敌人来了!”一个炊事员到村边挑水做饭,发现敌人追了上来,连忙丢了水桶往回报警。听到喊声,我们跳起身往外冲,只见团的干部正在组织部队反击。扑向我11师驻地的是敌83师,企图凭借优势装备与我决战。我们交通排在团长林维权的指挥下,飞奔到村边,抢占了一条小土坎,向敌人进行猛烈的还击。经过几个小时激战,打退了敌人多次进攻,将突入的敌一个旅消灭,迫敌后退数里。
这时,四周几路敌人包抄过来。东面,敌83师和独立34旅连着两天,向我阵地猛攻,战斗更趋激烈。有一次一股敌人突破前沿,攻到方面军指挥所附近。徐总指挥把指挥所和交通队约300人集合起来投入战斗。我们11师师长倪志亮、政委李先念得悉总部被围消息,紧急命令我们团飞奔增援。我们交通排紧跟团指挥所,冒着飞蝗般的枪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拦腰切断了进攻的敌人,阻止敌大部队向指挥所靠近,保证了总部的安全。
就地粉碎敌人“围剿”、重回鄂豫皖已无可能,我军只好向敌防守比较薄弱的西北方向突围。我们32团担任前卫,在前面冲击开路,11月22日到达枣阳西南10余公里的土桥铺,西面有条河,河对岸敌人阵地上的机枪、火炮控制着河面。32团在团长林维权的率领下,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勇猛冲杀,涉水过河。敌人枪弹打得河水哗哗作响,许多干部战士倒在河中,鲜血染红了河水。团长林维权被敌人子弹击中胸部英勇牺牲,副团长刘良善也身负重伤。经过全团顽强拼杀,终于打开了通路,保证全军胜利通过沙河和襄(阳)花(园)公路,继续向西北转进。
为了尽速摆脱尾追的敌人,一个多星期里,全军昼夜兼程,翻山涉水,忍饥挨饿,经隆兴寺、七方岗、新野、邓县、淅川,火速向西转移。 11 月初,部队到达鄂豫陕交界的南化塘地区。这里,北面是秦2 岭山脉和伏牛山,南面是武当山,介于丹江与汉水之间,山高谷深,物产比较丰富。我们刚休息3天,吃了几顿饱饭,国民党几个师又从东、南、北三面包抄过来。总部决定继续西进,经漫川关进汉中。
前方群山绵延,溪流纵横。为了少绕路,部队常常涉水跨涧而过。有一个夜晚一共蹚过了72道凛冽刺骨的溪水。头几次,我们脱了草鞋,解了绑腿蹚水,坚硬的沙石磨破了双脚,腿肚子被荆棘杂草拉开一道道蜘蛛网般的口子,鲜血直流,疼痛钻心。后来,干脆不解绑腿了,湿湿的绑腿,匝在腿上同样难受。11月中旬,我们部队进至鄂陕交界的漫川关东侧康家坪、任岭地区时,三面的敌人更加逼近,我军处于由康家坪至漫川关一条五六公里长的狭窄山谷中,地形对我极为不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总指挥当机立断,决心从北面敌之薄弱环节突围。经过三天两夜反复冲杀,终于从敌44师两个旅的结合部撕开了一条血路,在夜幕掩护下,人员和骡马作了伪装之后,踏着狭窄崎岖的山道,静穆快速地前进,越过海拔1600多米的野狐岭,飞抢竹林关,转而挥戈向西,踩着悬崖绝壁上凌空飞架的古栈道鱼贯西行。古栈道是在石头桩上铺着木板,由于年久失修,许多板子已经腐朽。大部队从上面过,人走马踏,窟窿越踩越多,越踩越大,天黑看不见,一些战友、马匹失足掉下了万丈深渊。在栈道一端,我看见徐总指挥手中拄着木棍,指挥部队砍树铺路,提醒大家小心过桥。深谷飞涧,山风很大,我们穿着薄薄的夹衣,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本来我已过了栈道,团长孙玉清叫我到后卫营传达一个命令,在我第二次过栈道时,被脚下一个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身子歪倒,卡在两块木板之间,险些坠落深涧,霎时间全身寒气顿消,虚汗直冒,赶紧爬起来去传达命令。部队经丹凤、龙驹寨、商县到杨家斜。这一带盛产包米、柿子,放眼望去,到处是柿树,树叶掉了,红柿子挂满枝头,在寒风中摇曳。我们连日来拼杀奔波,身上的米袋子早已空了,吃的是萝卜、土豆和红薯,饥寒交迫,看到包米和柿子,没有不眼馋的。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部队的政治工作抓得很紧,不断教育大家宁可自己忍饥受饿,也不违犯群众纪律。因此,没有一个人去摘一个柿子,拿一棒包米。
我们班有个郝二林,人称“郝大个子”,饭量吓人,每餐至少吃两三个人的饭。这一路上一直没吃过一顿饱饭,可把他害苦了。走到柿树边,他不敢抬头,说看了红红的柿子肚子会更难受。当时大家都吃不饱,可是为了帮助郝大个子,每个人都省出几口饭给他。一天晚上休息,他不住地叹气,我知道他又饿得受不了了,把仅有的一个萝卜给了他,他激动得握住我的手不停地摇。
在杨家斜,部队休息了一下,补充了一点粮食。在向南行到凤凰嘴以东时,遭到胡宗南部队堵截,我军遂掉头北进,两天急行120 公里。到了曹家坪,全军分两路北越秦岭。
秦岭山脉同南方的大山相比颇不相同,群山耸立,山上石头很多,水很少,空气稀薄,气候寒冷,人烟稀疏,连猴子也极少看见。这一路上没有宿过营,到了一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阵子又走。吃的是包米、黄豆、土豆,没有时间磨碎,也没办法集体做饭,我们只好将包米棒用枪通条穿着在火上烤,或者用破锅片炒豆子,就这么半生半熟地吃。渴了趴在小河沟里喝凉水,搞得肚子很难受。
两天后,我军进入关中平原,在王曲、子午镇击败了拦截的敌人,逼近古城西安,使得西安守敌惊恐不安。然而,为摆脱国民党军队“围剿”,我军虚晃一枪,折而西进。
行军时我们团处于全军两个梯队之间,当接近陕西户县彷徨镇时,团长孙玉清派我带另一位交通队员王三春到彷徨镇找向导。此时担任前卫的1 营刚过彷徨镇不远。
我和王三春从镇东南走向镇口,看到两个行走的老乡神色慌张。是不是镇内有情况?我们立即警觉起来,隐蔽前进。在街口拐角处,猛然间看到国民党部队已从另一个方向冲进了镇子;再向南望,镇东南的山上也有敌人呈散兵线展开,向镇子靠近。情形不好!敌人已经把镇子抢占了,一旦把我军行军纵队拦腰切断,后果不堪设想。我立即对王三春说:“王三春,你快往前跑,告诉前面部队,我往后跑,报告团长,要想办法把镇子里的敌人消灭掉。”我飞奔团部报告。团长当机立断,指挥2营和交通队抢占有利地形,先敌展开,向镇中敌人突然攻击。当时,我团3营还在后面。营长陈再道、营政委胡奇才听到前方枪声激烈,立即带领全营跑步前进,从镇子的另一边向镇中冲击,在一片喊杀声中,子弹、手榴弹在敌群中飞舞。这时,已通过彷徨镇的1营也折回来,向敌进攻。从一个被俘的士兵口中得知,该敌是胡宗南警备旅的前卫团,任务是截断我军西行通道,尔后配合南、北两路部队,围歼我方面军于秦岭山下。孙团长当即将这个情况报告上级,并继续指挥战斗。敌人虽然兵力、火力大大超过我们,但是由于我先敌展开,占领有利地形,把敌压缩在镇内狭小地区,使其兵力、火力施展不开,陷入被动。敌在我两面夹击之下,首尾不能相顾,大部被歼,残敌龟缩至镇东北角作垂死挣扎,企图拖延时间,固守待援。此时,徐向前、陈昌浩同志率领第二梯队赶到,组织几个团的兵力,对从南北两个方向靠拢彷徨镇外围的敌人发起迅猛攻击。这次战斗,我军毙、伤敌第1师团长以下官兵数百人,歼灭陕军一个警备旅。我们32团警惕机智,勇猛果断,歼敌一个团大部,缴枪300余支,对整个战斗的胜利起到了重大作用,受到了总部的表扬。团长孙玉清向徐总报告战况时,提到了我和王三春,说,要不是他们及时发现敌人,情况将变得非常严重。徐总听了不住点头,叫孙团长表扬我们俩。我们北越秦岭之后,遇到东西北几面六七个师的敌人堵截,于是,再度向南翻越秦岭。此时已届隆冬,大雪覆盖着茫茫群山,使得平均海拔在两三千米之上的秦岭地区冰冷彻骨。我们着夹衣,穿草鞋。白天,顶风冒雪,艰难地行进在崇山峻岭之中;晚上,没有被子,稻草也找不到,只好互相依偎,露宿于峭壁苍松之下。最冷的时候,上级指示我们,将缴获的残破枪支拆卸,用木枪托烧火御寒。沿途人烟稀少,粮食极其缺乏,艰苦异常。自从蹚过72道水,我的双脚就起泡溃烂,水肿淤血,半个多月来天天长途跋涉,越磨越烂。夜里,双脚疼痛难以入眠。
越是艰难困苦的时候,越能发挥出红军思想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为了征服秦岭天险,部队各级党团组织开展生动有力的宣传鼓动工作。干部随时碰头,党、团小组每天边行军,边研究班、排思想情况,讲任务,提要求,喊宣传鼓动口号,组织强弱互助。党员发挥模范作用,带头克服困难,遵守纪律,开展团结互助活动。从总部到师、团的领导干部,人人都把马匹让给伤病员骑,许多干部争着抬担架,搀扶病员。徐向前、陈昌浩等首长,每天拄着木棍和我们一起行军,了解情况,鼓舞士气。每当看到这些动人场面,部队的情绪立即高涨起来。
经过连续9天行军,翻过9座海拔2000至4000米的大山,通过老君岭、厚珍子、下佛坪、都督河、黄柏源等地,进抵秦岭南麓的小河口,徒涉寒冷刺骨的汉水,进驻上元观地区。至此,红四方2 面军把敌人的追兵甩在秦岭和汉水以北,终于摆脱了西征以来的被动局面,部队群情振奋,心情舒畅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