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方振宇坐在县城南门街大樟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仔细观察邢大山卖肉,大樟树凸出一大块,他看邢大山视角很好,邢大山看他就不那么方便.邢大山已经能用鳖脚的本地方言与大家交流，露出两个大虎牙,男女老少到他这里买肉，看到他的大虎牙一点也不害怕,似乎都很亲切，旁边那位六十来岁的老屠户,好像也与他相处得不错，同行并没有成为冤家,两人有说有笑,老朋友一样.方振宇便放心地离开了邢大山的肉铺.邢大山专心致志地卖肉，并没有发现方振宇来了。

    方振宇回到住处，又想着派往遂川的楚云海和贝瑶的小赣州，他俩工作开展得怎么样呢？他觉得，他要去实地看看，考察一下。

    他租了一匹白马，他决定骑着马去看望他的两个部下，也可以详细地考察沿途的地理、人情、风貌等。他潜意识地感觉到，他总有一天会用得上这些知识,得有所准备。

    从永新县城禾川镇到贝瑶，他步行走过好几趟，沿途都很熟识，不过骑马走这段路，他还是第一次.骑马的感觉真好,出城门，过浮桥，翻山越岭，趟小溪，过石拱桥，走石阶路，穿越山高林密，浓阴蔽目的山间小路，听喳喳的鸟叫和低沉的兽鸣，好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游玩，渴了,路边捧一口山泉水喝,不感觉累,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到了贝瑶。

    他骑着马从培根小学经过时，放慢了脚步，眼光越过围墙，他看到小赣州正在给学生上体育课，他个子本来就不高,骑在马上府视他,他就是一个小不点,他教出操的声音，口令与他当年教小赣州等一批新兵的教法是一样的，连每个字后的拖音也是一样长,他有点自我陶醉.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策马向遂川县城泉江镇进发。他翻过几座小山，趟过几条小河，到达新江，又逆水而上，到达五斗江。他在五斗江吃过中饭，放下碗筷，飞上马继续赶路.一路经过黄坳、下七、堆子前、草林，到达终点站泉江镇。骑在马上，一路看到山绿水清，虽然已是隆冬，河水依然丰沛，稻田里也是一片绿油油，与美丽风景不相称是,这里的老百姓似乎都很贫困，一路看到的人不多，偶尔看到几个，都穿着露出点点白花的破旧棉袄，脸上没有血色，住房大多数是干打擂泥巴墙,屋顶盖着杉树皮.那些老旧的房子倒都是青砖黑瓦的楼房，柱子很大，外观很气派，从这些古旧的老宅可以断定 ，这些地方曾经也富裕过，那肯定是明清时期。清末之后，连年的战争，使得这么富庶的地方,也民不聊生了，战乱，可怕的战乱呀！

    方振宇骑着马在泉江镇街上溜达，一来了解一下泉江镇情，二来寻找他的下属楚云海。

    遂川早在东汉建县，古称遂兴、龙泉等，民国初年改名为遂川，泉江镇是遂川县城所在地，川江和蜀江穿城而过，泉江的建筑也就依江而起，吊脚楼一座连着一座.此时，夕阳西下，家家户户在收板鸭，每户人家的烟囱冒着炊烟，想必都在生火做饭。绕城一周，方振宇回到刚入城的西城区蜀江客栈入住。客栈很不错，有个大院子，还有马厩，院子中间有个水井，卫生也很好，听口音知道，这个老板是客家人。一路劳顿，方振宇炒了三荤一素，来犒劳自己，大蒜炒蜀江小河鱼、清蒸鸭五件，砂钵牛杂和小白菜，菜都垒得满满的,像座小山似的,店老板提过来一壶谷烧酒,方振宇摇手谢绝.四个菜,他一扫而光,结帐时老板扫了一眼桌上那四个空碗、钵,边拨打算盘边低头吐了吐舌头,露出惊呀的表情,还偷偷笑了,大概是在感叹这个人真能吃.方振宇走后,他终于没有忍住,自言自语:“哈哈,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他摇头又点头.走出客栈,方振宇到西城散步，边走边寻找楚云海，他断定，楚云海应该就在这一带居住，这里是通往井冈山的必经之地，也是井冈山方向消息接收和传播的地方.他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在大街上走着，用眼睛,也是用心一家一家去搜寻楚云海。沿街大多数是客栈、餐馆,客栈、餐馆都是老字号，多半是自家的房子自己经营，没有新门牌，也就是说这段时间这里的客栈、餐馆没有换新主人,楚云海肯定不在这一块,他加快脚步往前走.进入茶市,两边都是茶楼，连片连片的，茶楼里坐满了人,乌烟瘴气，门牌都是老旧的，方振宇透过摇曳的烛光，仔细观察柜台里的老板，都没有楚云海.就在方振宇快要恢心的时候，前面一块斩新的樟木板门牌使他眼睛为之一亮，走过去一瞧，“林海茶庄”，方振宇猜测这个茶庄十有八九是楚云海开的。

    方振宇走进茶庄，选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一位年过半百的茶博士拿着一本古朴的茶折子过来，请客人点茶.方振宇逐一翻看用毛笔行书誊写的茶叶名称和价格，有云南普洱、福建铁观音、安徽毛尖、浙江龙井，还有当地的狗牯脑……另一位中年妇女端来四碟茶点,金桔饼、南瓜花干、瓜籽和玉兰片，方振宇把茶折子收起还给茶博士，说“问你们老板有滇红吗？”“有有有，一定有，您先候着，我这就去取。”茶博士大声地应着，转身往柜台走，跟柜台小姐嘀里嘟噜几句，又去了里屋，很快就出来，来到方振宇旁边，小声告诉他：“老板，您点的滇红有，我们老板在雅间候着，请您去喝茶。”方振宇也不吱声，跟着茶博士上楼，来到雅间，茶博士引进雅间，谦卑地说：“先生，您先坐着，老板马上到。”就退了出来。方振宇慢慢欣赏这个雅间。对门正中间墙上是一位老人的照片，两边是一幅对联，业广唯勤，功荣唯志，横批是耕读人家。右边墙上挂了好几幅照片，介绍遂川名茶狗牯脑的产地、采摘、加工过程和一九一五年荣获巴拿马金奖的证书。不一会儿，一位穿着蓝底白花、蓝色裤子、头扎蓝底白花头巾的少女拎着一个朱红篮子上楼，虽然开着门，她仍然有礼貌地敲了几下门，得到允许后才进去,把篮子里的碟子端出来，是些果脯、姜糖、桂圆、炸点之类的茶点，篮子有好几层，一会儿，方振宇眼前的桌子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物品，散发出诱人的香，这位少女鞠了个恭，出门了,又黑又大又长泛着油光的辫子在后背左右摇摆.她刚一出门，又进来一位同样身高、同样装束的瓜子脸少女，脸蛋粉红细嫩,两个小小的小酒窝,也提来一个朱红的篮子，她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来了两个紫砂杯，一个紫砂罐子，一块锃亮的牛角，一个长条形红木底竹子面的小茶盘，又一个同样装束的少女提着一壶开水上来。提开水壶上来的少女显然是助手，她默默地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小酒窝少女.小酒窝少女玉手忽合忽张，冲洗紫砂杯，挖茶叶，泡茶，洗茶,又泡茶,工序繁杂而不凌乱,一双细嫩的白手在茶具中穿梭,最后,她非常恭敬地双手托一杯茶放到方振宇面前，面带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将另一杯茶放在他的对面,抬头又向他微笑,眼睛里透出万般柔情,方振宇的眼光趴在她身上。这两个女孩收拾好行当，微微鞠躬，退了出去,方振宇仍然傻乎乎盯着门口。两个女孩刚出门，楚云海就进来了，戴着礼帽，穿着长衫，柱着文明棍，一幅典型的儒商打扮，他顺手把门一关，把礼帽一摘，露出黝黑的大笑的脸庞。他走过来和方振宇拥抱,一面自鸣得意地说：

    “你看，我的茶产业做得不错吧？”

    “不错，不错。”方振宇难以掩盖对他非常满意的心情。

    两人相对而坐,楚云海作了个请的手势，方振宇揭开紫砂壶的盖子，呷了一口茶，发出了啧啧地赞叹声。

    “那个茶博士小跑着过来告诉我,有位先生点了滇红茶，是位年青的先生.我想，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小镇，谁会喝这种茶？我就断定是你来了.之前,我跟他们有个约定,只要有人来我们茶馆点滇红或普洱茶,要立马告诉我,我要亲自接待,他们就把你安排到了这里,我把事情安排好后,就急匆匆来见你。”

    “不错，我没有看错人，有你这样的优秀青年，何愁我们党国不发达？”

    两人边喝茶边互相赞美。

    一杯茶喝完，还是刚才那三个少女，拎着朱红的竹篮，抱着一个大肚子坛子，拿着酒杯、碗筷进来了。她们快速而又不发出什么声响地撤下茶具，端上酒、菜，给两人斟满酒，楚云海手一挥，她们都撤下去了。

    “对嘛，这就对嘛，你我哪是什么品茶的人，喝酒才是我们最需要的。”方振宇对楚云海送上这么多他喜欢吃的下酒菜，又闻到酒香，看到自己得意的下属,脸上笑开了花，毕竟，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喝酒。

    “想死你们啦，敬您一杯！”楚云海站起来，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端起酒杯，跟方振宇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方振宇很有风度地招了招手，示意楚云海坐下，满怀深情地说；“咱们今天喝的是兄弟酒，不必拘谨，放松，放松，再放松,要不然，神经绷得紧紧的，这酒喝得有什么味道？”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陶瓷酒杯，一饮而尽。

    楚云海赶紧续满酒，一边介绍说：“这种酒的名字叫蛮牛烧，说是有一位大力士，喝下一壶这种谷烧后，双手托起了一头六百多斤的大黄牛，酿酒师做谷烧时，放入一定比例的牛骨头去，做出来的酒更纯、更香、更烈，取名叫蛮牛烧,远近闻名。”

    方振宇呷了口酒，含在嘴里,反复地品，从舌尖散到舌头四周，停一会,再咽下去,若有所思,又端起酒杯喝一口,含在嘴里,慢慢咽下去,沉默一下子,点了点头说：“是有股牛骨头的香味,绵长,细腻,刚烈,又有丝丝凉意,从嘴唇直达胃里,好酒!”

    几杯酒下肚，楚云海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滔滔不绝地介绍遂川的历史、风土、人情，特别是遂川的三宝：板鸭、金桔、狗牯脑，讲得一身都是劲。方振宇没有想到，这个跟了他两年多的兵，平时话不多，今天怎么那么健谈？看着他两片不停噙动的嘴唇，他猜想是不是这家伙近期跟谁学习过说书？

    酒足饭饱之后，天已是相当晚了。楚云海要给方振宇安排住宿，方振宇说已经住下了，在蜀江客栈。楚云海笑了笑说:“真巧了,我的员工也住那,我叫底下人包了一个房间.”他便和方振宇一起下楼，到大厅，大厅里还坐满喝茶的人，他说等一下，他去去就来。方振宇受不了这乌烟瘴气，他到门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楚云海随后就跟出来了，他身后是刚才给他泡茶的小酒窝少女，不过，她换了衣服,穿的是黑底紫花的小棉袄，手上拎着一个礼品篮，在摇曳的烛光照映下，小姑娘越发楚楚动人，身材很好,胸脯随呼吸的急缓而起起伏伏,柔顺的黑发飘在脑后,微风吹起露出雪白的脖子。楚云海看到方振宇那么专注的眼光,咳嗽一声，低声说：“走吧。”方振宇恍如大梦初醒,感觉有点失态,便说自己喝醉了,掩饰过去.他抬腿跟着他们往蜀江客栈走去.街道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现白色,两边的店铺都关门了,走过几排屋,蜀江客栈就到了,屋檐下,高高挂起的灯笼照得四周红彤彤的.

    客栈静悄悄的，一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客栈一楼就亮起了灯，方振宇抬起手正要敲门时，门打开了，迎接他的是男老板，他披着棉袄，左手拎着一个竹篮火炉，右手打着马灯,见到方振宇，弯着腰，低着头笑眯眯地说：“老板，回来了。”他看到茶姑娘,也问声好,瞟了眼楚云海,不认识,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便上楼,方振宇他们跟在后面.上楼，老板打开门，点亮蜡烛，指了指竹篮火炉和黄铜暖壶，一边指一边说：“ 这是火炉，里面有碳火，这个是暖壶，里面有开水。”介绍完后，他给三个人点头告辞,就下楼去了。楚云海接过小酒窝茶姑娘的礼品篮，放在床头柜上，说：“里面有红柚子、金桔、弥猴桃、柿子，晚上渴了，剥点吃，明天早上晚点起来吃早饭，好好睡一觉，走这么远的路,好好休息一下。”他又指了指这位姑娘说：“她是我们店的茶姑娘，就住你隔壁房间，这是我们店租下的，本来她们是四个人一间，其他三个,今天回去了，你要有事，就叫她。”茶姑娘微笑着，点了点头。方振宇交代，明天他有别的事，一大早就要走，不去茶楼吃早餐.叫楚云海不必操心,也不要过来送.楚云海过意不去,从上衣口袋掏出红布包裹的硬家伙,塞进方振宇的上衣口袋,方振宇推脱不掉,只好收下,他知道那是一根金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