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心里有事,就睡不踏实,天亮不久,她就起床,她端着铜脸盆去河边洗漱,大黄狗跟在她身边。回到家,爷爷已做好了饭,一碗小河鱼、一碗豆角、一碗米粉肉、一碗花生米,还做了耐饱的糯米饭,她特地换了一个猪肝色的海碗盛饭,菜也是她最喜欢吃的,吃着吃着,她感到很奇怪,爷爷似乎知道她今天要出远门。她吃饱饭就去房间换上昨天晚上准备的衣服,戴上一个纯黑牛皮的礼帽,活脱脱一个俊小伙,她从房间出来,走到门口,爷爷已把那匹高大的枣红色的马,牵了过来,把缰绳递到孙女的手上。
“马已喂好了,路上要亭一会,让它喝点山泉水,吃点嫩草.早去早回。”爷爷嘱咐道。
“爷爷要照顾好自己,晚则明天,早则今天晚上,我就会回家,你不要担心。”点点故作轻松地朝爷爷笑了笑,然后跨上马,朝长义岭走去,大黄狗飞跑着跟在点点的马后。
过了河,点点在路上遇到了这三个人。
到了长义岭的古松树林子里,点点下马,让马吃草,她抚摸着大黄狗,大黄狗吐出红红的舌头,舔着点点的手.透过松树林的间隙,看到三个人快速地朝这里来,她知道那就是她要送的三个人.她想着爷爷一个人在家太孤单,牵挂他,一定度日如年,她拍了拍大黄狗叫它回去,大黄狗似乎听懂了点点的话,转身往回跑去。
转眼间,这三个人走到点点的面前,对上暗号后,点点跟他们一一握手,自我介绍说“白猫,送你们进山。”他们都穿着中山装,背着一个背包,还拿了一些仪器,看上去的确是水文探测方面的专家,对外称是省朱主席从南京请来的。看来,黑猫还是做了一番功课的。遵守纪律,他们双方都没做更多的自我介绍。点点把大家带的行李全部搁在马背上,她赶着马走在最前面,三个人跟在后面。古老高大的松树林中,时不时地飞起一只黄灰色的野鸡,草丛中会突然窜出一只肥壮的野兔,乌鸦成群地飞起又落下,向阳山坡上,乌梢蛇在草丛中晒太阳,听到马啼声和人的脚步声,哗地溜走了.这些场景,点点见多了,他们三个人没有经历过,时时表露出好奇的表情,问或很惊讶,间或很惊慌,虽然已经过了霜降,早上赶路草上布满了露水,哈出来的气很明显,身上也有微微的寒意,走了一段路,大家都感到热,他们三个人都脱去外衣,或提在手上,或拎到衣领搭到后背上。点点也感觉到热,她只解开了四粒纽扣,中间那一粒没有解,那是掩护她高高的胸脯的,牛皮帽也没有摘,那是隐藏她一头秀发的。她不能暴露大姑娘的身份,她目前是一个男子汉。她回过头,问他们有谁要不要骑马?三个人都同时摇手,而且马上一起加快脚步。
走出松树林,就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村庄,村庄之间的稻田里是一丛一丛搭得整整齐齐的稻草,一群一群的麻雀在稻草堆上起起落落,靠近房子的稻田里,都是绿油油的蔬菜,还有农妇挑着高高的小便木桶给那些蔬菜浇肥,到处有老人牵着牛在田岸上吃草,一群小鸭则在河边草地上玩耍,河滩上十几二十来头牛吃着草,大多数是黄牛,也夹杂几头高大的水牛。这里的人家大多数是在青砖黑瓦的大房子前,盖一间或两间仅一层的矮小房子,做厨房或柴火间、杂物间,砌的都是土砖墙的,屋顶有盖瓦的,也有些人家穷一点,就盖杉树皮,土砖墙也不一致,有的是用石灰浆勾了缝,有些是粉了一层白灰,还有的连砖缝都没有勾,里外透着光,冬天北风呼呼响。房顶上突出一点的烟囱冒着黑幽幽的烟。起得早的人家已做好了早饭,母亲站在屋外,高声招呼在外做事的小孩回家吃饭,从窗户外经过,闻到鲜美的菜香、饭香。
逆着河流往上走,不知不觉到了三田垅,这是尹道一的家乡,也是他的民团的总部,怎么办?自然而然地继续沿着河流走,还是拐弯绕开这个村庄?点点大脑里闪出了两个选择。她回头看了看同伴三人,又看了看前面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她决定从三田垅这个村庄直接过去。
这个村庄是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最好的村庄,清一色的青砖黑瓦房,清一色的五行一栋,中间是大厅左右两边各两排住房,清一色的马头墙,马头墙上画了许多山水画,第一个马头墙下方都有雕龙,村子的四周,建了四个三层楼的碉堡,碉堡上有人扛着枪值班.不知道碉堡上的人用什么方式传递信息,看到点点一行人,四个碉堡上的人很快就握紧机枪,村里突然走出四个挎着步枪的人,他们紧紧地跟在点点一行后面,走了一小段路,那个领头的民团团丁问走在后面的人来干什么?是哪里人?问的人是操着很浓乡音的国语,回答的人是带着软侬细语的南京官话,而且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霸气,问的人顿时在气质上就矮了下来,他提出要看看包里的东西,那人示意点点停下来,那人拎下那个帆布包拉开拉链,都是各式各样的精密仪器,民团团丁睁开眼睛瞧不出什么名堂,便讨好地笑了笑,伸手去拿山东产的哈德门香烟,那个人轻蔑地一笑,主动取出两条烟,扔给他们。他们拿了烟,便往村子里走,连头也不回。
摆脱了团丁的跟踪,他们继续赶路,走得轻快一些,速度也加快了许多.点点骑上高头大马,不停地环顾前面的路,她的眼睛特别尖,看到每个交叉路口的草丛中,或大树的后面,都躲着一个穿黑衣服扎白色着头巾的团丁.团丁看到行人会下意识地把背在肩膀上的枪握在手上,拉了拉枪栓,盯紧一段时间,待人走远了,才恢复常态.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特殊的传递信息的方法,几乎还没有看到他们,就一个一个地知道他们的到来。
河水越来越小了,村子越来越少了,他们开始爬山。山腰上居住几户人家,门口都有个园子,屋后是一排梨子树,梨树上挂满了饭碗大的鹅梨,靠路边的房子侧面有个水缸,一根根长长的竹子从山坡上把小溪引水下来,流进缸中.水缸上面盖了块木板,木板上方的墙上挂了一排大概有十来个竹筒勺子,大家取下勺子舀水喝。坐下来休息了一阵子后,继续赶路。点点告诉他们翻过这座山坳,就进入了罗浮,罗浮以上就是亲人工农革命军的天下,但这一段路更要小心。
沿着窄窄的石阶小路,他们爬上了山坳,山坳上有个凉亭,凉亭门楣上写了三个大字,旗锣坳。他们坐在凉亭里砖砌的墩上,休息一下,刚一坐下,马就在外面嘶鸣,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个门就被四个手握红缨枪的娃娃把住了。个子高的一个,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跑进这里来干什么?”男孩的表情特别严峻,四个人都紧握自己的红缨枪,梭标对准他们,男孩的声音是典型的本地方言与客家方言的混合音,也就是当地人说的半山谣,从这口音可以断定,他们四个人就是旗罗坳下的罗浮人。点点便用地道的半山谣口音和他们搭话,告诉他们是从南昌来的,去山里做点事,借路走一下,请放行之类的话,他们四个人互相递了递眼色,依然保持高度的警惕。还是那个高个男孩问:“有路条吗?我们王大帅的路条?”点点四个人都摇了摇头。
“没有我们王大帅的路条,你们只有返回去。”
“是你们王大帅请我们来的,我们要去茨坪见王大帅。”点点坚定地说,她改说客家话,那个个子矮一点的小孩问她。
“你们有嘛给凭证?我们不能放你们进山,更不可能上茨坪。”
“耽误你们王大帅的大事,你负得这个责任吗?”点点略微提高声贝地问他们。
“我负责!”那个大男孩几乎不假思索就回答。
“你们这有大人吗?我找你们大人说话?”
“我就是大人!”大男孩脱口而出。
点点没有办法,打开包让他们看,又展示他们一行身上什么也没有。这才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气氛。
那位矮小一点的小孩放下梭标,拍了拍点点的手说:“你们要上茨坪,又没有凭证,叫我们怎么放你们进去。这样好不好,你们四个大哥哥,只要有一个人能唱完《国际歌》,我就送你们进去?”其他几个男孩都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人都知道唱这首歌,他们用眼神问点点能不能唱?点点点头示意能唱。
点点十分得意地说:
“不要说一个,我们一起来合唱《国际歌》。” 点点起了个头,他们便一起高唱这首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的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最可怕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他们四个人齐心高唱《国际歌》,唱着唱着,大家的手牵在了一起,肩与肩并在了一起,手心都沁出了汗滴,起初两人各把守一道门的儿童团,竟然齐刷刷地站在他们对面,聚精会神地听他们唱歌,后面也跟着唱了起来,高亢的歌声震得凉亭房顶上的灰尘都落了下来,歌声在亭子里回落,那匹高大的枣红马也伸进头来。
歌声一结束,那个高个男孩就带头收起梭标,列队送他们继续赶路,下完这段山坡,他们三个人返回,那个男孩说话算话,派矮个子男孩一路送他们上茨坪.他跟着他们走,脸上多了笑声,梭标也是扛在肩膀上,不再双手握紧对着他们,还帮他们背包,央求他们教他唱《国际歌》。
因为这个男孩只能听懂客家话,别的话只要稍微说得快一点,他就听不懂,双方交流非常困难,点点便主动教他唱歌,还告诉他关于这首歌的有关知识,点点能说地道的客家话,他们之间的交流没有一点障碍。点点一路走,一路告诉他有关《国际歌》的知识。
一八七一年五月二十八日,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被法国反动政府扼杀了,接着反动派对无产阶级革命者实施了大屠杀,无数革命志士倒在血泊中。第二天,法国工人诗人,巴黎公社的领导者之一,欧仁•鲍狄埃怀着满腔的热血,奋笔疾书,写下了这曲气壮山河的歌词。法国工人作曲家皮埃尔•狄盖特以满腔的激情为《国际歌》谱写了曲子,从此这首歌飞越千山万水,传遍全球,成为全世界无产者最喜欢的歌。一九二四年五月五日,在上海大学举办的马克思诞辰纪念日那天,翟秋白同志、任弼时同志登上高高的讲台,和一群爱国青年一起,高唱《国际歌》。从此,这首响遍全球的伟大歌曲也在中国大地传唱。
同行的三个人,听了点点的叙述,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小男孩问:“英特纳雄耐尔是什么意思?”
点点解释道:“英特纳雄耐尔是法语的音译,全世界各种文字对这句话都采用音译办法,我国也不例外,那就是共产主义的意思。”
“那共产主义是什么意思呢?” “具体我也说不好,”点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那是我们奋斗的目标,到那时,到处是高楼大厦,人人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有书读,生病免费治疗,人与人之间真诚友好,没有人吃人,没有战争,没有瘟疫,没有剥削压迫,物质特别丰富,人的思想觉悟特别高,按需分配,做什么事都不用钱,钱成了最没有用的东西……”
点点说了许多,小男孩不停地发表啧啧的称赞声:“哎呀,那多好呀,那就是大人们说的天堂呀!”
沿路遇上的人都会友好地打他招呼,小男孩非常骄傲地告诉过往的行人:
“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他们人人都会唱《国际歌》!他们是王大帅请来的客人!”
听了小男孩的话,他们也跟点点一行打招呼,那些从山上捡野果子回来的人,很大方地从粗布蓝底白花的包里掏出毛粟子或者柿子、橄榄果,送给他们吃,都是大大方方的、真心实意,推都推不掉。
来到一片古枫树林里,不知道小男孩听到什么声音,他要他们停下来,突然从树上滑下一个人来,还是个大男孩,他笑容满面地和大家打招呼,他对小男孩说:
“刚刚接到命令,你回去有紧急任务,这一段路由我负责护送。”
小男孩回答说:“好!”又转过身对点点一行说:“原谅我说话不算数,不能把你们送到王大帅面前,现在有新的任务,得返回去,这一路有人接替我护送你们,放心,没有人会拦你们了。”
点点拉着男孩的手问:“这一路都有人,你们靠什么传递讯息的?”
“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毛委员发明的递步哨,其他的要保密。”
小男孩给同行的另外三个人道过别,就挥舞着红缨枪,欢蹦乱跳地往回走,像只欢快的野鹿,速度是惊人的快,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点点一行又在新人的陪伴下,继续往茨坪方向走,来到山脚下的一户猎人家,猎人已准备好香喷喷的饭菜,还备了一壶米酒,大家都没什么客套,能喝酒的喝酒,不喝酒的就盛红米饭吃。他们吃饭的时间,主妇盛了马料喂马。饭吃好了,马也喂好了,大家开始爬山,路很宽,又新增加了许多石阶,走起来很舒服,在大家感觉到需要休息的时候,眼前就有一个木棚子,有坐的板凳,还有盛满了水的木桶,水是竹子引下来的。到了白银湖,又换了一个人护送,到草坪又换了一个,草坪这个人才把他们送上茨坪。茨坪是个四面环山中间是一片稻田的村庄,一条小溪由北向南穿过稻田中央往南流去,山脚下三三两两分布了一些民居,都是干打擂的土墙。盖的是清一色的杉树皮,茨坪以外村子住的都是客家人,唯独茨坪的这几十户人家是本地人,他们一般都精通本地方言和客家方言,语言功能太差的,就说半山谣。
草坪护送的人把点点一行送到茨坪东部一排座东朝西的民居里,跟一个腰间插着驳壳枪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便走过来跟大家一一握手,一边自我介绍:“我是习辉林,王大帅的副手,王大帅在大井,随后就到,先进屋喝口水。”他后面的人从点点手上接过缰绳,把马栓到马桩上,护送的人挥手告别,下山去了,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点点一行进屋坐到八仙桌上喝茶,茶壶是陶的,碗也是陶的.刚放下茶碗,王佐就回来了,他后面带着一个年青的小伙子。
大家都走出屋,王佐翻身下马,马鞭套在右手的中指上,他腰间插了两把油光锃亮的驳壳枪,留着平头,胡子倒刮得干干净净,中等身材,脚蹬长统马靴,衣服干净整洁,看上去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倒更象一个和蔼可亲的手艺人。
王佐跟初次见面的每个人用力击一下掌,作为见面礼,笑声朗朗地说:
“早就盼望你们来了,我们这里就缺你们这样的人才。”
同行的一个人从内衣一个隐蔽的荷包里掏出秘信交给王佐,王佐接过秘信,要他们等一下,他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他一转身出去,习辉林也跟出去了.点点知道,王佐不认识字,所有来往的信件,都是由习辉林念给他听,发出去的信件,是王佐口述,习辉林撰写。不过,王佐虽然不知道写字,但他很会改文章,他改好的文章特别精练、直白。王佐发出去的信也很特别,极少用文字,大多数是画个符号,或者夹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让对方看后哑然失笑,又能理解他的意思,还不得不佩服他的智慧。除非特别正规、内容又多,他才会让习辉林写信,边写边改,写完了还要念给他听,最后用烟斗锅口或驳壳枪口沾上红印泥盖在信件的落款处,以示特别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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