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子方振宇离开贝瑶村，他到永新县城活动了几天,了解那里的风土人情,交通运输,然后坐船去吉安。一来，他的铁兄弟现在任吉安任城防团的少校营长，他得去祝贺一下；二来，他负责南昌、吉安、井冈山这条线的谍报工作，他名义上的上级是国民党吉安党部，他真正的上级还是军界，是朱培德主席，他得去拜会一下吉安党部，争取一些资金，以及其他方面的支持。另外,吉安这座城市对于他而言特别重要,他得去摸清楚情况。

    小五子戴着黑色礼帽，穿着灰布长衫，脚蹬一双三节头黑色牛皮鞋，腋下夹着棕色的牛皮包。当然，他的心爱的手枪也在牛皮包中。他走出码头时，天已经暗下来了，又下着毛毛雨。他站在高大的榕树下四周望了望，整理了一下衣冠，便叫了一辆干净整洁的人力车，直奔北门城防团驻地。

    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小五子拦在了门外。

    小五子昂起头干咳几声,用原汁原味的滇方言说道：“给你们长官范勋伟通报，方振宇拜访他。”

    那两个士兵听到来访者操他们长官一样的口音，态度立马变得友善，而且有点谄媚了。忙把他引进门卫室，让座、递烟、倒茶，另一位赶紧跑步进去报告。

    不一会儿，人还在好远,爽朗夹带着得意的声音就飘了过来：“方老兄，早上喜鹊喳喳叫，原来晚上贵客到。”听到声音，小五子也起身迎了出去。

    范勋伟老远就伸出双手，小五子迎了上去，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范勋伟松开手还来了个现代流行的西式拥抱，右手拍打着小五子的后背，显出特别想念的样子，这种夸张和高调，刻意渲染他们之间的交情。小五子打量一个多月没有见面的范勋伟，比原先胖了一些，脸上的横肉放着光芒，眉宇之间的痣，更加黑亮，特别是痣上的几根毛，似乎更长更亮,随风飘荡。

    热烈而高调的寒喧之后，范勋伟把小五子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室如其人。这办公室外观虽然比较古旧，内部却相当豪华.据范勋伟自己说是不久前买的一所民宅，自己进行了装修，办公室的颜色，艳丽而杂乱，除了四周墙壁是白色的外，书柜是暗红色的，装饰柜是古铜色,办公桌是猪肝色,两个陶瓷花瓶一米多高，是白底大红花，花瓶中放了些字画。办公桌的后面是国父孙中山的半身像和国父手书的对联，左边墙上挂了张吉安地图，右边是蒋中正的戒装照片，照片两边挂了励志的对联。办公桌上摆满了书，还有文房四宝，一个硕大的陶瓷把缸也是大红色的。小五子内心深处不喜欢这种装饰，但面对范勋伟问办公室怎么样时,他还是违心地恭维老兄的匠心独运。卧室和办公室连在一起，边上一道门关着，主人主动推开让他去看一看，床是纯红铜的宁式床，被子是大红底黄色龙凤呈祥图案的绸缎被单，房间的墙上张贴了一些字画，都是励志的对联或条幅，画是大红的牡丹国画.办公室和房间的装饰和摆设虽然比较凌乱,谈不上高雅,甚至有点低俗,但是寓意是明显的,那就是鹏程万里,大富大贵。

    他们退回到办公室时，勤务兵已经将茶泡好，茶点摆好，俩人便坐下来喝茶,聊天，一杯茶还没有喝完，范勋伟突然跳了起来：“该死，你还没有吃晚饭吧?走走走，喝酒去！”方振宇点了点头,他便起身推着小五子出去吃晚饭。本来，范勋伟要带勤务兵一起去，小五子阻止了，他说就他们两个人去，小五子还要求他穿便服，范勋伟无奈地摇了摇头，很不情愿地穿上便服。

    出了门，范勋伟不停地向小五子介绍吉安的风土人情、历史掌故，间或还知道用吉安方言跟过往的行人打招呼，听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走过一座不高的石拱桥，他特地回过头来说，这桥叫状元桥，看到过住的一个绅士模样的人穿着齐踝的布鞋，他说这种鞋叫状元鞋.不知不觉，他们来到赣江边的金牛寺下，一座雕龙画凤三层高徽派建筑的酒楼前，大门上方悬挂一块木板横幅，绿字行书：“状元楼”。

    状元楼的人对范勋伟特别恭敬，一进门小伙记就点头哈腰地大声招呼：“范长官到，请上三楼状元阁！”范勋伟拍拍小伙记的脑袋，掏出几枚铜板，放到他的手上。小伙记高呼：“范长官又给赏钱了，范长官大富大贵，步步高度升。”小五子听后皱了皱眉头，范勋伟很受用，连那颗黑痣都更显光泽，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状元阁是状元楼最高最大的一个包厢。里面除了一个油光锃亮的八仙桌，四个马脚凳之外，还有两个单人椅子，椅子中间是茶几，另外两边是三人座长条形椅子，角上分别摆了两个大的瓷瓶，木板墙上还挂了字画。范勋伟和小五子刚一坐下，刚刚那个小伙记就拎着热水瓶和茶杯上来了，泡好茶，小伙记满脸堆笑问到：“是不是老四样？”范勋伟说：“是，弄一大坛酒来，要最好的。”小伙记大声答到：“好咧，飞也似的飘下楼去。”

    茶香飘出来了，小五子轻微地动了动鼻子，吮吸这清香，小伙记先用一个红色的木托盘送上来四个小碟，碟中分别装着醋泡的红白萝卜、荞头、炒花生、红瓜子,两人便开始喝茶。范勋伟是大口喝，发出很重的响声，他似乎一点都不怕烫，小五子则是小口品。范勋伟告诉小五子，这种茶叫茉莉花茶，是吉安人最爱喝的茶，茶是遂川汤湖的狗牯脑，这种茶一九一五年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了金奖，花是赣江边花农种的茉莉花，它们放在一起，简直就是绝配，高山茶与平原花搭配，味道就是那么绝。小五子点头赞许，范勋伟给两个人都续上水，他不无遗憾地说，这个包厢也是观景的绝佳地方，可惜现在是晚上，只能看到零星的灯火，听到赣江边上上下下船只的轰鸣声，白天正面可以看到白鹭洲上郁郁郁葱葱的树林，起起落落的飞鸟，还有浮桥上进进出出的人群，赣江上忙忙碌碌的船帆，河边是连片的茉莉花。往下看是宋代古寺，往上看是一家连一家，独具特色的酒楼。

    范勋伟滔滔不绝的话语中，小伙记已把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了。四大砂钵，砂钵足有小的铜脸盆那么大。两人端着茶杯坐到八仙桌上，小五子年长一点，又是客人坐上席，范勋伟坐下席，不过，他俩都是一九零二年出生的，又是云南陆军讲武学校速成班同班同学，而且都是朱主席的正宗楚雄老乡，一九二二年跟随朱主席东征北伐，一九二七年随朱主席留在了江西，都是朱主席的铁杆追随者.范勋伟把酒坛的木塞子拔掉，一股浓郁的酒香就直往鼻孔里钻。小五子赶紧把两个青花大酒杯递过去，白花花的酒倒入酒杯中。小五子端起酒杯，先深深地喝了一口，回味了一下，称赞道：“好酒！”范勋伟端起酒杯，与小五子的杯子撞一下，半杯酒就下去了。

    “酒香吗？”范勋伟问。
    小五子点了点头。
    “酒醇吗？”
    小五子又点了点头。
    “酒纯吗？”
    小五子还是点了点头。
    “酒绵吗？”
    这回小五子喝了一小口，然后点了点头。

    范勋伟端起杯子，又碰一下小五子的杯子，两人一饮而尽。他举起筷子，对准砂钵里的蹄膀说，这个叫状元肘子，来一块，两个人筷子扎下去，都夹了一大块放进中嘴里.范勋伟倒满酒,他用手指头指着酒坛上红纸上的两个字“堆花”说：“这酒大有来头！”小五子专注地听他说，他无疑得到鼓励，便开始边比划，边绘声绘色地讲述。

    “这酒，原名叫庐陵谷烧，有三十多个做酒作坊，当然技术有高低，做出来的酒也良莠不齐，南来北往的客人，喝了庐陵谷烧，会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评价，一个是不得了的好，一个是不得了的差，那个做酒做得最好的老板，他分别尝了这三十多个作坊做的酒，那些差的酒差得没办法喝，他真想吐掉,还是他自己做的酒最好,他觉得要给他的酒起个新名字,以示与他们那些不好的酒的区别。晚上，他在思考请庐陵城哪一个有名望的人来起名字时,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告诉他：明天中午，有位年青后生，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来你的店里喝酒，你注意听，他会给酒起个好名字，眼下这个年青后生不怎么样，日后，他会做宰相。第二天，下着毛毛雨，也是这个季节，跟今天一样，中午时分，一群一群的人来喝酒，就是不见梦中人，正在他几乎有点失望的时候，一个年青后生从白鹭洲书院方向赶来了，他手上拎着一只状元鞋，脚上穿着一只状元鞋，直奔他家来了。主人猛然醒悟，梦神周公不是把这种高脚布鞋叫做马吗？他也不作声，待客人的菜上齐后，他特别从酒窖中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递上去，文天祥揭开盖子，倒入杯中，酒花叠出，浓香阵阵。文天祥脱口道：“层层堆花，真乃好酒也！”主人拿出纸和文房四宝，当即请文天祥提写‘堆花’两字，从此，‘堆花’酒便扬名开去，流传至今。”

    小五子端起酒杯敬范勋伟，发自内心地称赞道：“跟老弟喝酒，真长学问呀！”便深喝一口，范勋伟沾沾自喜，他先干为敬，还把杯子倒着,举过头顶,滴酒不剩,要他也喝干,小五子只得也跟着干了。

    他们又吃第二道菜，红烧青鱼，那是赣江中的鱼霸，专吃小鱼、小虾、小螺丝。另外，两道菜是干辣椒炒河虾，永新狗肉。

    推杯换盏，这两斤重的酒坛喝得所剩不多，窗外飘进丝丝的凉风和雨滴，赣江上打鱼的人儿在哼着鱼歌，那鱼歌本是粗犷豪放的，不知那打鱼的人是鱼满仓还是网网落空，飘进状元阁的鱼歌似乎充满着忧愁和悲伤。小五子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那是家乡楚雄的山歌。

    范勋伟自己倒满一杯酒，自个儿一饮而尽，他轻轻地哼起楚雄的开亲歌：

    天地开亲的时候，
    彩虹来做媒；
    雨丝当喜酒，
    云彩缝成嫁衣；
    日月开亲的时候，
    大地来作媒；
    满天星星做伴娘，
    万物做陪嫁；
    山水开亲的时候，
    悠悠春风来作媒；
    遍地牛羊是陪嫁，
    山旮旯里杜鹃来接亲；
    人和人开亲的时候，
    针线来做媒，
    吃过定亲酒，
    从今以后做一家。

    小五子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他也轻轻地唱起：

    要走呢阿老表，
    要走呢阿表妹，
    走一步来望两眼，
    哪个舍得你呀！
    走是要走啰，
    舍是舍不得，
    要走呢阿老表，
    要走呢阿表妹，
    再也不能忘了你，
    哪个舍得你呀，
    再也忘不了你，
    哪个舍得你呀，
    走是要走啰，
    就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吗，
    就是舍不得。

    “乡音值千金呀！”范勋伟给小五子倒上酒，感叹道！“吉安是个好地方，耕读之乡,鱼米之乡，五里一进士，十里一状元，隔河两宰相,大宋王朝是吉安开始,也是吉安人结束,何等辉煌!可这是人家的家乡呀？”

    “这个时候，正是家家户户炒板粟，做米酒的时候。”小五子有点动情地回味家乡的味道。”居指算来，我们俩跟随朱主席南征北战，已经五年多了，五年多没有回过家乡，出来时是两个毛头小伙，现在已是胡子拉碴的小军官，身逢乱世，这样打来打去，何时是个头呀！”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思乡之情，小五子眼睛湿润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愁来明天愁！兄弟呀，不管它,喝酒!”范勋伟碰杯喝干，低着头，小五子也把酒喝干。

    小伙记赠送一盘花生米，又把冷的菜端下去热透，永新狗肉里还放进豆腐去一起炖。桌上又冒起热气，老板拎着一个酒瓶来敬酒，喝完后还从自带的酒瓶中每人赠送一满杯，嘱咐他们慢饮。

    这两人不愧为久经沙场的军人，把那么多酒和菜一扫而光。

    范勋伟把账结完，便和小五子沿着赣江岸提往上走，散散步。不知是不知不觉，还是范勋伟有意为之，他们来到妓院门口，见是两位穿着很好，又是年青的后生，那些如花似玉的妓女都跑出来，把他们连推带拉，拱进了妓院。

    第二天早上，小五子早早地走出了妓院，他来到赣江边，环顾四边没有人，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回到妓院门口，范勋伟正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脸上似乎也有点内疚。

    路上，范勋伟塞给小五子两封银圆，带有点责怪的口吻说：“昨晚玩的钱你怎么跑去付了？干你这一行，除了那点死薪水，没有一点油水，虽说是朱主席亲自点你的将，但你现在的重要性，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像我下面有几百号人，镇守一方，吉安官员都敬我三分，各个码头的人都会孝敬我，我脚不出门，银子就会自动走进我的腰包里。”

    “是哟，是哟。”小五子接过他的钱，放进腰包里，“不过，老弟，我提醒你，钱是我们追求的一个方面，但不是最重要的方面，升官才是最大的目标，等官做大了，钱还不像赣江水一样哗哗地流进来！”

    “英雄所见略同，现在是我们俩升官发财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江西是我们云南人的天下，朱主席又是响当当的人物，德高望重,蒋委员长都敬重他,你我提拔那是早晚的事！”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营部，勤务兵早已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早餐。

    早饭过后，小五子来到吉安党部，党部负责人不在，说是去南昌开会去了，只有一个五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戴着黑框眼镜，戴着黑色袖套的师爷在抄抄写写，人倒是热情，但办不了什么事。小五子跟他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称赞他的字写得好，便离开了党部。他茫然地走在水沟前的大街上，不知所以然，徒步来到庐陵大药房，他很喜欢闻混和着的各种各样的中药的味道，加上药房很大，还免费给顾客提供茶水，他便坐了下来，小伙记给他泡了一杯滚烫的茉莉花茶,昨晚他第一次喝到这种茶，现在是第二次,他已经喜欢上了。

    黑猫正在里屋和老板打听一些药材的情况，这是她打听的最后一个商家，之前，她到杂货店问了一下棉布、棉花的价钱，到食品店打听盐的价钱。虽然没有人交代他要做这些事，但他知道，毛泽东带秋收起义的队伍上井冈山，有许多伤病员，肯定需要医治，自然也就需要药材。另外，天气日渐变冷，冬天马上就要到了，井冈山是大山区，冬天特别冷，他们不可能带了冬衣上山,作为党的谍报人员，就应该有超前的意识，提前联系这些生活必须用品.她逐一跟老板谈好棉布、棉花、食盐、药材的价格,付好定金。伤药和消炎药特别紧俏，这个老板死咬着高价不放，黑猫心里骂他该死的奸商，脸上却始终露出平和的表情，茶水都续了两次了，还是谈不下来。中途,老板被人叫出去谈什么事，黑猫便也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过大堂，别人都是几人一桌喝茶，小五子一个人一桌，这引起了黑猫的注意，他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个子比较高，右脸上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穿着长衫，三节头的牛皮鞋，应该是个有钱人，不是做官的,就是做买卖的。他只顾喝茶，也不打听药材，他来这里干什么？也没有谁跟他打招呼，当地人似乎都不认识他……黑猫生出许多疑问。不一会儿，老板回来了，他们重又回到里屋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