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在思考着信上的两句话：一句是不要暴露自己，她做到了；另一句是伺机除掉他.这个“他”无疑就是潜伏在培根小学的赖督学。她早就想宰了他，可组织上一直不同意，这一次怎么指示要除掉他？“伺机”是什么意思？应该是创造或等待机会，不留痕迹地除掉他，让国民党的特工组织查无依据，只能默默吞下损兵折将的痛苦。点点反反复复思考着“伺机”这个词，迎面走来一头水牛，差一点撞上她，她才发现，她一个趔趄，一脚踩到稻田里，赶牛的沙锤哈哈大笑，点点干脆把另一支鞋也脱掉，大黄狗追着沙锤狂吠，沙锤绕着水牛躲闪，不让大黄狗攀上，追得沙锤哭爹叫娘。点点叫了一声：“大黄，不要闹了。”大黄狗像个听话的孩子，放弃追赶沙锤，过来陪点点。沙锤走到牛屁股后面，朝点点挥了挥手说：

    “钟老师？多承了。你真能干，连狗都调教得那么好，你的学生肯定个个优秀，改天，你侄子长大了，就去当你的学生，我对不住你，我没有把我的水牛教育好，害你踩湿了鞋，多承了。”沙锤双手紧握，举起,放在右耳边，以示歉意。

    “没关系的,快回去吧，你老婆还等你回去做饭呢。”点点摆摆手说。

    沙锤似乎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怕老婆,他在家什么家务事都包了，特别不愿意让漂亮的钟老师知道，他的脸上一下子就红了，脸也不回，赶着水牛回家，一边还骂骂咧咧.路上的人都给他让路,知道他生气了,但不知道谁惹了他?更不知道他到底骂谁。

    点点把洗净的布鞋拎在手上，赤着的双脚像剥去壳的春笋一样白嫩，在河堤上来回慢慢地走着，一头秀发迎风飘扬,大黄狗也随她一起保持步调，来来回回地走着。

    点点家的船回来了。

    只要看到机帆船平安回来，点点就带着大黄狗回去了，这条船有专业的队伍管理，船老大很负责，她不需要管得那么细。连续下了多天的雨，她除了去学校上课，就闷在屋子里，空气又湿又潮，困得她难受，现在天气不错，她和大黄狗一起登上石灰窑的窑顶，顶上的草长得绿油油的，左右两边的樟树和乌桕树越长越拢，枝叶都互相交织在一起，透过叶缝，点点看着从机帆船上下来的每一个人，有挑担子背东西的，有拖儿带女的，还有三五成群打打闹闹的，这趟船载的人真不少。赖督学在船上的人都下完了，离开很长一段路后，他才下来，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好像在避开什么，环视四周后，才低着头,往石灰窑方向走来，点点思考这个家伙去吉安干什么?他又要使什么坏?她和大黄狗一起蹲在大樟树后面,仔细观察越走越近的赖特务，他空着双手,也没有包,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终于到眼皮底下,点点卧倒在地,听到脚步逐渐远去，她才探出头来，赖督学直接往柏树那边回学校了。

    “伺机除掉他!”

    点点眼前又浮现了上级写的那一行字。她把这句话五个字分成三组，第一组是“伺机”，那就是等待机会，也可以创造机会，一旦机会来临，就要紧紧抓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第二组是“除掉”,除掉的空间就很大，可以亲自宰杀，可以叫别人宰杀，也可以借力打力杀了他，还可以设置一个陷阱，让给他自己去跳……无论哪一种方式，都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不留后患;第三组是“他”,这个他,很明显就是赖狗特务.“伺机”得好，才可以干净利落地“除掉”。她再一次地问自己，组织上为什么这个时候下令“伺机除掉他”？说明这条盘踞在贝瑶的毒蛇已经蠕动身体，正一步一步逼近我们的人，他也可能在伺机出击，杀害我们的同志，破坏我们的组织.点点双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望着消失在柏树后面夜色中的赖督学，做出决定：她必须抢在这条毒蛇出击前,将他宰杀。

    爷爷炒了好几个菜，还热了一壶酒在锅子里。点点知道，今天,爷爷心情很好，里里外外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点点端碗，摆筷子，特地拿了两个酒杯，她要陪爷爷喝杯酒.她拎起酒壶时，掂量了一下,酒壶比平时重，她暗暗地笑了一笑，真是爷孙俩心有灵犀，爷爷热酒时就想到孙女也会喝一杯。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欢快的一顿晚餐，连大黄狗也多吃了小半碗汤拌饭。

    一大早，点点就来到学校，她自为是最先到校的一个人，到门口才知道，严校长已经先她到了。昨天是星期天，连日的暴雨，培根小学也受到一些损失，吹倒了几棵树，下水道堵塞了，虽然刚不久,被校长或许是赖督学扒开了，没有了积水,但是操场上还有一层的淤泥，宿舍楼、礼堂、教室的屋顶被风掀去一些瓦,整个校园有点凌乱。点点在大门口和严校长、赖督学聊了一下近几天的恶劣天气后，她走进自己班的教室，还好，她的教室没有受到破坏，她去她的房间看看，门口有一小团的水，那是房顶瓦被掀走漏下的雨水，她找来撮斗、扫把把水清干净。她又到别处转转，礼堂受灾最严重，舞台上到处都是淋湿的地板，雨水早通过地板的裂缝，渗到舞台下面去了，头顶上开了几个天窗。她灵机一动，这个赖督学教书的本事没有，喜欢做些表面光的事，骗取大家的夸奖，开始，点点也以为他不错，后来慢慢发现，他专做表面光的事，别人看不到，或很难发现的好事，他是绝对不会去做的，这一点严校长在赖督来培根小学一个月后,也发现了。礼堂是全校师生周一上午，周六下午集会的地方，音乐课、下雨时的体育课,也在礼堂里上，是个众目睽睽的地方，点点断定，赖督学一定会爬到礼堂的屋顶上去修缮的，钉好瓦粱，盖上瓦，让全校师生都能看到，体会到他在做好事，能做事.这是借力打力，宰杀他的绝好办法，她要紧紧抓住。

    点点绕礼堂走了一圈，靠舞台这一边，都是一些带棱角的石块，赤脚踩在上面，稍有不慎，就会被刺破脚底板，如果从房顶摔下来，将近十米高，无论身体的哪一个部位着地，落在这些乱石上，小命肯定没有。礼堂舞台上面的屋顶是培根小学的制高点，相当于三层楼高，小学的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这个屋顶。这么显眼的位置，这么事关全校师生关注的焦点，这条毒蛇一定会爬上去,慢慢做事,成为广大师生关注的人物。她记得，今天下午他有两节课，放完学，师生都回家了，看不到他的壮举，他不会上去,这种不见阳光的好事,他不会做.明天上午,师生照例要聚会，严校长聚会后肯定会安排人去做事，全校师生都在，赖督学没有课，他一定会抢先爬到礼堂屋顶去,表现一下，成为全校师生的焦点。点点离开乱石堆，心里冷冷地说：

    “明天上午就看他最后一次表演吧。”

    一切如点点预测得那样进展。

    上午学校集会解散后，赖督学就握着竹扫把,打扫广场上的淤泥，下午,他上完两节体育课后，就把那张长长的楼梯背到了礼堂的外面，靠在最高处的屋檐上。他背着楼梯从操场上经过时，几乎全校师生都看到了，他用这一行动告诉大家，明天他将去维修礼堂的屋顶，学生不是太关心，老师绝大数窃笑。

    晚上，点点用钥匙打开校门，然后从空格之间伸出手将锁又锁了回去，她扫视了一下教工宿舍，只有严校长和赖督学的房间还亮着灯。厨工也回家了，她在自己班的教室前观察一段时间,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她就悄悄地来到礼堂外面，赖督学放楼梯的地方，虽然穿了皮鞋，那些棱角挺尖的石头还是硌的她的脚不舒服，好在她事先给脚上的皮鞋缠上了几层夏布，又隔音、又防刺、还防滑。她一步一步爬到楼梯的顶端，从夜色里掏出用油布包裹好的沾满茶油脚的一团棉花，在最顶端一根和第三根楼梯横杠上,涂上茶油脚，上下左右擦得满满地，用手试一试，的确很滑，一旦脚从横杠上滑下来，因为没有事先心里准备,手肯定抓不住横杆，只好一头栽下来，足足十米来高，地上到处是又尖又硬的石头，这条毒蛇一定会寿终正寝。

    点点悄悄地离开了学校，来到砖瓦窑里面，她把油纸和沾满茶油的两团棉花,以及刚才系在皮靴上的长条夏布,解下来,一把火烧掉了，她用窑灰把刚烧的新鲜的灰掩盖掉，不留一点痕迹。

    第二天，她是上上午第一、第二节课，按照惯例，星期二上午的连堂课都是写作文，她发下作业本后，简单地总结了一下上一次作文的情况，挑了一篇出色的文章在课堂上朗读，并请这位同学介绍他是如何写作这篇文章的。她在黑板上写上这次作文的标题：《我在暴雨中》；她说，我们刚刚经历了今年的第一场暴雨，这场暴雨来得凶，持续时间长，河里涨了洪水，冲走了桥梁，淹没了庄稼，暴雨也给我们的校园造成了不小的破坏。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这场暴雨，大家选择一个视角，来写这场暴雨，要求真实、真情、独到、自然，还要有较高的力度，不要胡编瞎造,第二节课下课铃响后,交上来。

    教室里一片宁静，同学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写作文。

    点点端了一把椅坐在门口，这个视角正好可以看到她要看的地方。她打开一本书在看，时不时地看看认真写作的学生，时不时看看靠在礼堂屋檐上的楼梯。快要下课的时候，赖督学拎着一个竹篮子,横穿操场，走进大礼堂，又从大礼堂出来,一步一步往楼梯走去，点点的心也一点一点往上提。突然，下课铃响了，又急又脆，似乎是平时下课铃响声的好几倍响、好几倍急，她几乎要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站起来,镇定了一下思想,转身走到讲台上，有条不紊地完成下课仪式。待她走出教室，她不敢抬头看那张楼梯，直接走到办公室自己的办公桌前,喝茶，咽下第二口茶水，她就听到外面惊慌杂乱的喊叫声，老师，学生的叫声交织在一起：“老师，一个老师摔下来了，快去扶起来……”

    “赖督学从屋顶上摔下来了……”

    “严校长，出大事了……”

    老师们都走出办公室，纷纷朝礼堂走去，点点也加入了奔跑的人流，礼堂外已站了很多人，几位男老师把赖督学扶起，赖督学的脑袋削去了将近一半，闹浆都流了出来，全身都是血，还在流血水,人死了，没有气了,很多小孩子吓得哭了起来。

    点点真真切切知道赖狗特务死了,她的任务完成了,但她并没有感到轻松和喜悦,反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严校长也匆匆赶来了，大家给他让开一条路，他走到尸体前；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赖督学的鼻孔下，集中精力地听了一会儿，叫校医停止包扎，没有用了，人走了，他和几个男老师到礼堂集中，商量赖督学的后事。

    上课铃响了，老师带着学生回教室上课了，校园又恢复了宁静。

    点点也回到自己的班级，继续作文。

    严校长指挥人员抬来床板，铺上草席，把赖督学抬进大礼堂,校医抹去他身上的血迹,用一张蚊帐罩住尸体，留下两个老师守灵，派没课的老师去把正在上课的几位董事会老师,替换下来，到校长室开会，确定如何料理赖督学的丧事。

    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意见相左的人还争论起来，甚至是相当激烈的争论，严校长边听边记，别人的争论他也不发表意见。严校长的行事风格大家都清楚，他在定事之前,喜欢听取各种各样的意见，他会记录、比较、分析，把各种观点归纳,分类，压缩、调整，反馈给大家，让大家继续讨论。等大家说完了,他会拿出一个最终的意见，然后要与会人员一一签名，执行,不得打折扣.会前可以讨论，会后形成的决定就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铁板钉钉，六亲不认。这就是严校长的行事风格,大家都认同、习惯了.这次事关上级派来的因做好事而殉职的公职人员的后事，严校长慎之又慎，讨论、争论、消除分歧、逐渐趋于统一、最后形成决定的时间相当长。综合方方面面的意见，严校长最后决定：

    一、赖督学是政府派来的公职人员，必须马上报告政府；
    二、赖督学是因公殉职，丧事规格要提高；
    三、赖督学家在赣州与广东河源交界的偏远山区，天气热、路程远,来不及去报丧,待安葬后，派人前去抚恤；
    四、学校正常教学不受干扰；
    五、成立赖督学治丧委员会，校长为主任委员，成员包括董事会全体成员；丧事费用和抚恤费由培根小学支出，如果能向县教育局和县政府争取到资金，全部充当抚恤金；
    六、丧事完毕，严校长带一位校懂前去赖以平督学家慰问，来回盘缠由培根小学出。

    宣布完毕，严校长第一个签字，其他六位董事也签上自己的名字，散会后，大家按照分工，各自干事去了。

    点点上完两节课后，主动向严校长请缨，她来协助校长处理赖督学的丧事.严校长很感动，点头同意。点点便走进了礼堂。有的老师在劈竹子,剖篾，制作花圈，有些老师在搓稻草结绳，准备过几天抬棺材用。点点提来一水桶的热水，拿来一块斩新的毛巾，掀开蚊帐，抹干净尸体，脸上的血污、脑浆、碎石、泥浆都清理掉了，还理发，梳头，把削去脑袋的那一部分掩盖起来，进行了简单的整容。趁人不注意，她用洋皂，使劲洗他的双手，那双手的茶油被洗得干干净净，一点茶油味道都没有。这一切做好后，点点请严校长过目，严校长点头同意后，她给他换上崭新的衣服。点点重新看过一遍，觉得无可挑剔后，放下蚊帐罩住。她把赖督学身上刚刚换下来的衣服，还有布鞋，抱到礼堂外面焚烧垃圾的地方全部烧掉了。她一个人又去了楼梯下，石头上一大滩的血污，几只狗正在舔食.她知道，赖狗特务的上司或同仁一定会来，他们是职业特务,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现在尸体的痕迹彻底清除了，这楼梯上的痕迹也得抓紧，越快越好。

    点点拎着一个水桶，带了拖把、葫芦勺子来到楼梯下，她从旁边的小渠里舀水到水桶，提过来，用勺子一一冲洗残留的血迹。有位年青老师看她提一大桶水吃力，脸憋得通红,走过来帮忙抬水，点点趁机要他把楼梯抬走，以便把石块上的血渍彻底冲洗干净，几条争吃血的狗,见石块上没有了血块，走开了。那男老师在点点的协助下，先把楼梯从房檐上倒下来，点点马上走到顶端一头，示意男老师抬楼梯，她先抬起小头一端，男老师默契地抬起了大头一端，他俩抬着楼梯走过礼堂、操场,把楼梯放回到学校堆放柴火杂物的棚子里。放下楼梯后，男老师回礼堂了，点点把水桶、勺子拎回给厨房，厨房正在蒸饭，厨工去礼堂搓稻草绳了，点点快速地从灶台后锅舀了半桶开水，去冲洗楼梯上两根横杆上的茶油,茶油的痕迹特别浓，点点先用开水冲，打上洋皂，又用老丝瓜瓤反复擦试，好在楼梯是老楼梯，这些横杆都是杂木的，很硬实，一洗一擦，茶油就没有了，如果是杉木的，茶油就会被吸进去，无论怎么洗,怎么擦都是徒劳，点点擦试好楼梯，看看地上有水冲洗的痕迹，就抓起屋檐下的竹扫把，把放楼梯的这一大块地方都扫动了一下，这样,这块地方和旁边就是一样的,她把一些灰尘抖在楼梯的横杆上,又使劲甩动楼梯抖去灰尘,恢复自然状况.她仔细看看,觉着看不出破绽后，把水桶、勺子一起还给厨房，她出了一身的汗，赶紧回自己的房间洗脸抹身，换过一套衣服，又去了礼堂。

    培根小学派去禾川镇县教育局报丧的老师，找不到门，朱德、毛泽东领导的工农革命军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会剿，占领了永新县城，原先的县政府、县党部、县教育局全部改换了门庭，整个禾川镇成了人的海洋、红旗的海洋、欢乐的海洋,国民党的官员全部逃走了，不知去哪里了。报丧的老师只得无功而返，如实向严校长汇报。严校长跟几几董事合计一下，不管县教育局来不来人,丧事照常举行，规格不变.因是特殊的战乱时期，为保护培根小学，也为保护他及各位董事、老师，他决定增加一项内容，就是由他亲自执笔，写一个赖督学因公殉职的详细汇报材料,如实地把赖督学在培根小学的贡献、功绩及这次因公遇难的情况详细记录下来，见证人都摁上手印、签上大名，盖上培根小学的印章，装在信封里封好，备查。大家一致表示赞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