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小建兼任三年级的国文课，他跟赖督学不一样，他好静，不爱抛头露面，行事低调，每次开全校师生大会，他总爱和老师坐在一起，不像赖督学,一定非要与严校长平起平坐.开会一般不发言，非得讲话，也极其简短，早晚到校门口送迎师生，他一天都不落，其他时间不在教室，就在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也很简单，除了床、写字台，其余的一概搬走了，钥匙串上就一把开房间门的钥匙，多一把都没有。上完课，他爱躺在床上，对面墙壁上贴的三幅画就映入他的眼帘，那是赖督学自己画的，黄、黑、白三只猫。仝小建只知道这个赖督学方言能力强，也是他作为军人唯一的优势，其他方面就中等偏下了，军事科目没有一项是他的对手，写作更是低好几个档次,但为什么九个特别行动队成员，第五个才选他？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他又发现这个家伙的画，也不错，比他强，他的心里好受些，相信方振宇选人、用人的眼光。小赣州曾经跟他说过，他家地处赣州与广东河源交界的偏远山村，除了洋火柴、洋油灯之外，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东西，绝大部分人家还是用竹筒，上面架个小铁锅，放上一、两根灯芯，注入茶油、桐油、菜油照明，点油松柴照明的人家也比比皆是，没有手表，没有座钟，记时仍靠猫.记时在他们老家太重要了，婚丧嫁娶，生小孩、造房子、甚至双方签定个契约，也要写上哪年、哪月、哪日、哪个时辰，这个时辰就靠猫来定，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看猫眼就知道。需要记时的时候，就会捉一只猫放在桌子上，喂饱它，它就不动了。小赣州画的猫严格地说只能像猫，并没有达到传神的地步，颜色不一样，但神态一样，都是伺机攻击，三双眼亮都射出凶狠的光，从眼线上看，都是子时，也就是半夜的时候。仝子建靠在墙上，望着这三只猫，越看越觉得这个小赣州在传递着什么信息，到底是什么，他一时也捕捉不到。有时，他会端着茶杯，站在三幅画的面前，仔细端祥，瞧上很久，也没个答案。他本想翻翻小赣州已打包的东西，终没有去动，他认为这是别人的遗物，不能擅自打开。他也试图从别的遗物中找到答案，别的什么都没有，天花板是木板的，墙壁是白石灰的，床上、床下,甚至桌子底下、桌子的每一个抽屉都找了遍，什么线索也没有，如此仔细地翻箱倒柜，寻找好几遍，终于没有发现任何与三幅画有关连的材料，他也就放弃了琢磨。

    胖团长在端午节前两天离开贝瑶，前去永新县城驻防.关北一带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按照规定，国民党的特工是纵向联系，即只跟自己的上级、下级或同级单线联系，不跟当地政府和过往的军队联系，仝小建这些公开的活动都是在培根小学的国文教师和督学的身份下开展的，不公开的活动是秘密了解当地的交通、风土人情和共产党及红军在贝瑶一带的活动，他亲眼目睹了胖团长在贝瑶村一带驻军期间的扰民行为，随意拆菜园子的篱笆当柴烧，随意用人家的油、盐、柴、米不付钱，随意宰杀人家耕牛当菜吃，只出一半的钱，宰杀猪、狗、鸡、鸭象征性的甩几个钢板，用手雷到人家渔塘炸鱼吃，开口就骂人,挥拳就打人,调戏妇女……同样是国民党的军队，跟前些年北伐军队相比，天渊之别,纪律松散，素质大大退化，与老百姓的关系远没有那时那么融洽，简直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端午节过后，永新县城传来消息，连续几场战争，又打掉了江西国军五个团，胖团长战死，听说湖南还损失了三个团.仝小建知道这五个团外加前期损失的几个团，朱培德在江西的机动部队基本上被打掉了，如果蒋委员长不及时给朱主席补充兵源，朱主席再要上井冈山剿匪，就抽不出机动部队了，只有各地守地盘的保安团，只能仰仗中央军和广东、湖南的军队.而从现在的形势来看，朱毛红军越剿越多，大江南北农民起义不断，一旦起义成功,立即就组建红军部队，归共产党统一领导，相同的建制，相同的信仰，相同的模式，相同的纪律，遥相呼应，互相支持，而国民党名义上也把中国统一了，许多握有实权的军伐都纷纷加入国民党，但他们各怀鬼胎，招兵买马，拉帮结派，壮大自己的势力，都想做草头王,貌似强大,实则毫无作用，一盘散沙.仝小建是一个善于思考而不愿多言的人，他自费订了《申报》，还通过与南昌、南京、北京、上海、广州的朋友通信，了解中国的最新动向，掌握第一手资料，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是一个有抱负的年青人，为实现远大的抱负，他在积蓄才能。到培根小学后，他发现严校长书法特别好，主动拜严校长为师，学习毛笔字，他得知钟静岚是大学毕业生，主动跟她接触，了解南昌的生活，了解国内国外形势,了解流行歌曲，了解医学，了解时尚元素。胖团长驻军贝瑶时，他本想登门拜访，但看到他治下的军队那么不守纪律，简直就是一群恶狼，他也就取消了这个打算，带出这种部队的长官还能好到哪里去？向这种人求教，还能学到什么好？他总是忙忙碌碌，生活又很有规律，每天还坚持写日记，睡觉之前把自己这一天中所闻、所见、所得、所感，挑选重要的东西记录下来。

    仝小建很快就把贝瑶的情况摸清楚了，也融入了这个社会，严校长带着一个董事去小赣州家送回小赣州的遗物和抚恤金的这段时间里，他担起了校长的责任，待严校长回来后，各项工作井井有条，师生反映都不错，严校长露出了少有的微笑。

    仝小建始终记着方长官的话,一刻也没有放松对钟静岚的监视,甚至晚上偷偷摸摸去她的窗前偷听,均毫无所获.她活动空间总是家里、学校一线两点,她结交的人不多,在学校跟老师、同学在一起,回到家就跟爷爷、还有大黄狗在一起,每天都会和爷爷、大黄狗一起去渔梁,风雨无阻,天晴会去大樟树下听人说书,也是早早地就和爷爷、大黄狗一起回家,待人彬彬有礼,生活很有规律,是典型的淑女,将来肯定是贤妻良母,他不相信这位清纯得像山泉一样的钟老师，会是共产党的特务?通过这段时间的仔细观察,仝小建越来越喜欢她,也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监视.
夏天昼长夜短，晚饭过后，仝小建就会去散步，培根小学的老师都是本地人，学校只提供免费的午餐,晚餐都是回家吃。他常常一个人吃晚餐,偶尔严校长忙到好晚会跟他一起吃饭,吃完也就走了.他散步总是一个人,他是固定的路线，从学校出发，走过长长的柏树提，到大樟树下，经过石灰窑，到码头前小站一会儿，等候点点家的船靠岸，领到了他订阅的书、报后，沿路返回。

    船一靠岸，船工系好缆绳，就顺手把一卷书、报递给仝小建，他双手接过，随意翻动一下，除了他订的报纸，还有两本月刊杂志，他高兴地往回走，一路走，一路看，心里美滋滋的。走到石灰窑前，他的眼睛被一双肉坨坨的大手罩住了。仝小建摸了摸这双手，又摸了摸对方的头和腰，个头高，头发光滑茂密，腰板细小而壮实，他断定此人就是楚云海，刚刚张嘴要叫出人名时，他想了想,又咽了回去，旁边路人的脚步声还没有停止，他转而用家乡话笑嘻嘻地说到：

    “你个龟儿子，放下你的猪爪，我知道你是谁。”

    楚云海没有他那么敏感，更没有他那么有职业保护性,在异地他乡见到老朋友，喜出望外，忘乎所以，很不默契的直呼其名。

    “仝小建，开始我很感动，以为你是来接我的，没想到你是来拿自己的书、报的，一脚踢死你。”

    说完，他放开手。

    仝小建转身给楚云海轻轻一拳，佯装生气地说：

    “你这个鬼头佬，我是人,不是神仙，能掐会算呀？我怎么知道你会在船上？真没有想到你老兄会来看望我,哈……”

    “我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古人云,‘心有灵犀一点通’,你狗屁不通,至少你要等到下完船上的人再走呀.”

    “我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有熟人在这儿下船？吃饭没有？”

    “吃个屁呀！船中途靠码头，就十来分钟，什么也吃不成，肚皮都贴到背了，快去找个地方喝酒去。”

    仝小建带着楚云海到炳华开的店里吃饭。

    楚云海是饿死鬼投胎，酒是半碗半碗的喝，菜是连续夹五次以上，饭是用海碗装。有几次楚云海要谈特工的事，都被仝小建岔开，还使了眼色。

    晚饭过后，仝小建带楚云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关上房门，楚云海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

    “仝小建，我已经离开了你们，我要回云南去做生意了。昨天，我到永新县城，找方长官，没人，那里已经是红军的天下，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又转到吉安，好不容易找到方长官，他已经和我在遂川县城开茶馆的茶姑娘住在一起.”他提起一个大包，继续说，“这是他们送给我的茉莉花茶，好茶！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翠白香’，给你.”他顺手丢在写字台上，一屁股坐在床沿，继续喋喋不休，仝小建给他泡茶，打来一盆热水，让他洗脸。楚云海下床洗脸，眼睛红红的,毛巾从眼睛滑过的时候，他的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在木盆中。仝小建回眸瞬间，看到了泪水，看到楚云海从未有过的悲伤，他的心像突然被雷电击了一下，擅抖着。楚云海双手捧起毛巾快速地洗了一把脸，把毛巾拧干，擦掉脸上的泪水和水珠，借着挂毛巾的片刻，减缓了速度，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和表情，待转过身来，他又是容光焕发。仝小建端着脚盆，让他洗脚，又拎起热水瓶加了稍许的热水。

    两人洗漱好，坐下来聊天，楚云海个头高，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仝小建反坐在椅子上，脸向着楚云海。朱红的大蜡烛映照着两张青春的脸庞。

    “贤弟，我楚云海已经弃戎从商了……”话一出口，楚云海是长长的一声叹息，脸上露出了常人难以觉察的忧伤。

    “怎么有这么大的变化？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况且那是你的志向呀?”仝小建打破沉默问他，刚刚听说要他离开他们，又看见他忍不住偷偷流泪，他一直很纳闷，觉得他怪怪的，现在，终于可以全部解释了。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呀！我知道，现如今中国的现状，军人还是吃香的，一年下来，一个兵的收入可以顶得上两、三个农民，军官的收入就更不用说了.据我的学历，实力，还有良好的起点，不出三年，也会像方振宇长官那样，捞个中校的干干。可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我家兄妹六人，我是长子，父母年龄大了，还有爷爷奶奶，前不久，父亲去缅甸贩卖茶叶，连人带马摔下万丈悬崖，人、马都没救到，我得回去撑起这个家。我先到永新，城里、城外都是共产党的天下，那个谢忠山又打成了光杆司令,前些天被人杀了.方长官去了吉安，我把自己的情况跟他一说，他同意我的决定.嘿！总算解脱了。”

    仝小建嘴巴张成了一个“O”, 楚云海停下话好久，他才反映过来，他几乎要淌眼泪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黄埔的同学，这个满怀将军梦的老乡，这个已经是少校的青年才俊，会放弃自己的梦想？就在去年夏天，他们在藤王阁上望着浩瀚的赣江水，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口里谈论的人都是军事家孙子、韩信、曹操、戚继光……仅仅过去一年,满怀将军梦的青年才俊楚云海就要离开他心爱的军营,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多么艰难的选择呀!
“我知道你很惊讶，会说那个壮志凌云的楚小子死了，俗不可耐的楚云海来了。不过。我告诉你，是好汉，无论干什么，都能干得精彩，干得辉煌。我家世代都是做茶叶生意，我的爷爷和父亲原打算让我跳出这个循环，送我读书，送我上军校，希望我能像朱主席那样成为光宗耀祖的大人物，可是，我突然失去了支持我的后盾，我那个破碎的家，需要我回去支撑，我无可奈何、我别无选择,那就是宿命!”他又长长叹息一声,眼泪溢了出来,自己用巴掌抹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仝小建感叹楚云海，也感叹自己,何时、何地他会流泪?又有谁陪他一起流泪?楚云海喝了口茶,继续感叹.

    “那就是命，父亲一辈子的积蓄，正好够我家请人把他的尸体从缅甸运回家乡安葬。我的天赋似乎更适合经商，我在遂川开了个茶馆，一个月就能赚几根金条，我还能培养经商人才，方长官的老婆在吉安卖茶叶，利润相当丰厚，她就是我培养出来的,像她这样的人才，我至少培养了五个，我可以断言，不出十年，我就能成为享誉国内、外的大商人，到时，你若做了将军，我给你捐一架飞机！但你必须是爱国的将军，是不欺负老百姓的将军，是秉承北伐精神的将军！”

    仝小建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流了下来。

    “小建，你不要叹息，军界少了我，仅仅少了一个军人，一个不一定有出息的军人,我们家少了我，天就要塌下来。其实，你更适合在军界混，你沉着，冷静，果断,勇敢，谨言慎行，你具备将军的全部素质，只是你太内敛，别人是五分聪明会装出十分、九分聪明来，你是九分、十分聪明，对外表露仅五分、四分聪明，你的上进，全靠伯乐发现。作为军人，战场上会选拔优秀的将军，但干我们这一行，太攻于心计了，机会太重要了，上司的赏识太重要了。方长官是半个伯乐，他从几千滇军中选择了我们八个人做特工，但他还不是真正的伯乐，他在安排工作中，把你列入了第二梯队，中等偏下，其实，你才是我们特别行动队的人精，他发现不了你，他还是喜欢那种装聪明的人,小赣州就是典型代表。这次，我离开你们，我找方长官，是为了得到他的批准，是组织程序，找你才是真正的告别。我们特工队，包括方长官，总共九个人，罗文冀和小赣州走了，哎！不祥之兆啊，江西的滇军军官曾经都是北伐英雄，现在都飘飘然起来，瞧不起对手，又听不进忠言，吃了大亏，还不知道反省，总以为朱毛红军打胜仗是偶然，是侥幸，是雕虫小技，殊不知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这样下去，还会吃大亏的，本来，我离开了队伍，按理不应该再讲这类逆耳的忠言了，但我的心是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这个党的，我真怕我们刚刚取得政权的党，刚刚建立不久的中华民国，昙花一现呀!我们这个国家积贫积弱近百年了，国家需要和平发展，老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我们大而弱的国家，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楚云海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仝小建没有想到，平时不大跟他说话的黄埔同学,对他那么抬爱，他万分感动，可惜没有酒，要不他会狠狠地干上一大碗。

    “你非得离开我们吗？”仝小建给他续水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