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化妆成船员,参加了老戴的葬礼,她还和另外七个船工一起做八仙,抬棺上山。葬礼后,船老大到吉安把三支步枪交回给黑猫,告诉她,打死老戴的三个人是吉安保安司令部的人,他们的头头是范勋伟。虽然之前她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后,她还是非常震惊,她双手攥紧拳头,牙齿咬得格格响,眼睛射出凶光.范勋伟经常唆使他的部下化妆成土匪,抢劫商户,吉安的大小船只总共五千多艘,机器船还不到一百,他们重点抢机器船,送货时吓一下,回来时能主动交一大笔钱就放行,不交的就抢劫,遇有反抗的开枪杀人,一个不留。黑猫怒目圆睁,一句“天杀的国军!”脱口而出,她的拳头始终攥得咯咯响。
黑猫先后向吉安,南昌的报纸暴料国军巧扮成土匪抢劫的事,这两地的报纸都是官办的,几乎是同样的口吻斥责她:
“血口喷人,我堂堂国军,国之栋梁,岂会做如此苟且之事?胡说八道,滚!再不滚我就报警,把你抓起来.”
有几个高个子年青人愤怒地站了起来,举起了拳头要打人。黑猫赶紧跑,不然,可能就是一阵闷打,国民政府的军人、文人都能打.
堂堂国军军官,吉安城防司令,居然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样的党,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希望?范勋伟,这个矮墩墩、胖乎乎的,满脸横肉的坏蛋,八一南昌起义后,就杀死了白猫的父母,还把白猫家的财产洗劫一空,为了毁灭罪证,一把火,把房子烧掉了.现在,又欠了我们一条人命,居然采用那样卑劣的手段,这样的人面禽兽不灭,我张思达枉为天地之间行走的人!黑猫漫步在赣江边的河堤上,怒火烧上她的心头,她走到榕树下,望着河边的趸船,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泪光中,似乎看到老戴坐在那矮凳上,低着头思考,这个静如龟、猛如虎的老戴,永远地走了,走得那样从容壮烈。黑猫到小店里打了一瓶白酒,穿过充满茉莉花香的园圃,来到赣江边,望着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天空,看看上上下下的船只,间或机器船发出一两声汽笛,回望吉安城,已是万家灯火.万千思绪袭上心头,她举起酒瓶,一大半倒入滚滚北去的赣江里,祭奠老戴,还有下一小半,她一饮而尽. 黑猫决定刺杀范勋伟,她要灭一灭国民党反动派在吉安的嚣张气焰。
她摸清楚了范勋伟的情况。今年年初,为了强化吉安城的统治,吉安市、吉安县、吉水县的保安团全部划归范勋伟管辖。范勋伟升任中校团长,他的团部号称司令部,也就是他原先带的一个正规营,外加三个保安团,一共千把人、枪。白天,他猫在司令部,偶尔外出巡查,总要带上一个班跟在后面,离开吉安城,前往吉水或者吉安县,至少带一个排的军队,有时也坐车,他喜欢前赴后拥、耀武扬威的场面。周末的晚上,喜欢带两个贴身警卫到状元阁喝酒,喝完酒会甩开两个警卫,脱去军装,穿上时髦的西装、皮鞋、打领带,前去“悦来春”楼逛窑子,不固定妓女,喜欢新来的,如果是处女,他很舍得花钱,天亮之前离开窑子,回司令部。为了怕别人发现他逛窑子,他会拐一个很大的弯,坐黄包车前去,把礼帽压得低低的,盖过眉毛,衣服也经常变换,以穿西装为主,偶尔也会穿长衣服,一进窑子,就直接进最大的房子,老鸨帮他找最年青、漂亮、新鲜的妓女过来,有一次,他对送来的妓女不满意,亲自去接待室看妓女,发现有三个新的妓女,比送给他的妓女年青漂亮,他一挥手枪托,打掉老鸨两颗门牙,从此以后,老鸨再也不敢蒙他,掐算着他要去的时间,就把最好的妓女留着,等他嫖宿。范勋伟从来不少一个子,给妓女的小费也奇高,叫菜、叫酒都是最好的,妓女们都叫他范爷。
黑猫掐算好时间,她要范勋伟死,死在遭人唾骂的窑子里。
黑猫白天、晚上两次到“悦来春”踩点,“悦来春”前面是阳明路街,对面是一排的小酒楼,左右连片的是妓女店,后面是菜园,菜园里种的是时令蔬菜,每块菜地的主人不一样,之间用竹篱笆隔开,再过去就是后河河堤,堤岸有一棵苦楝树,正开着淡紫色花,两米左右高的地方有一根手腕那么粗的枝桠,正好可以栓马。“悦来春”是一栋二层的小楼,前面有一个院子,小楼上下有三十六间房,三间房为一组,中间那间偏宽偏大,其余两间稍小些,在“悦来春”送茶水、送酒菜的老妈子告诉她,范爷最喜欢东南方的那一间,周末老鸨也会为他留着,如果等到半夜还没有来,才会把这间卖出去。东南方最边上的那间房,窗户离地面的高度不过三米多一点,抓住窗棂加上自己的身体高度,脚着地的距离就一米多一点,不会伤人。从园子往外跨几步,就是苦楝树,这个园子的主人种的是茉莉花,地面更高些,竹篱笆变成了黑色的,围了好几年,竹子都朽了,轻轻一推就倒,几乎没有阻力。
天助我也,这小子命该死。
周末,夜晚,黑猫到状元楼了解范勋伟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后,她来到“悦来春”斜对面的小酒馆里喝水酒。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尾巴,一盘猪鼻子,这是她最喜欢下酒的菜,多年的女扮男装,她也养成了一点男人一般的爱好和行事风格。她一边喝酒一边观察“悦来春”进进出出的人,她喝得不急不忙、不紧不慢,好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阔少爷.
一海碗水酒,一点一点在降低,一碟花生米,一颗一颗在消失,一盘猪尾巴,一段一段在减少,只剩下骨头,一盘猪鼻子,一块一块消灭,这些固体的、液态的食物,都下了黑猫的胃里,透过红彤彤的灯光,她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悦来春”的大门,来来往往的人当中,没有矮墩墩、胖乎乎的范勋伟,难道这小子今晚酒足饭饱后,去了别处?抑或直接回了司令部。不可能,他今天只带了两个贴身警卫去,喝了很多壮阳的酒,吃了很多壮阳的菜,他不来“悦来春”,他去哪里排遣旺盛的精力?难道他最近找了新欢?
等待,耐心地等待。
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又要了一海碗水酒,慢慢地稍有点不耐烦地喝着,两海碗酒喝光了,一个碟子、两个盘子也见了底。黑猫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十点多钟。难道他有第六感觉?
范勋伟并没有什么第六感觉,他们快要吃完散席时,店老板告诉他刚刚两个渔民送来几尾大的中华鲟,问要不要烧一尾?店老板知道范勋伟最喜欢吃赣江里的中华鲟,就赶紧买下告诉他,范勋伟十分高兴,要他挑一尾最大的烧。老板告诉他,最大的一尾二十多斤,今晚已经吃了那么多东西,反正活着,养好明天来吃,炒一尾小一点的,也有十来斤。范勋伟点头同意,过一会儿,他交代手下的一个警卫,下去告诉老板,这么大的一尾鱼整个烧,烧好后,拦腰剁断,头的那一部分用钵装好,放在送菜的竹篮里,他要送人,尾的那一部分他们三个人吃。
鱼烧好端上来了,的确鲜美无比,他们又要了一瓶酒,加了一个菜,继续吃喝起来。醉眼朦胧中,他看到自己右腕上的手表是十点多钟,便与大家干了酒,作了总结。
岔路口,他从警卫员的手中接过竹篮,自己拎着,说要去看一位朋友,他的两个警卫会意地一笑,走了,转身瞩他要小心,他拍了拍荷包里的手枪,跟他们挥手再见。
他直接去给他的好兄弟方振宇的妻子送鱼,他觉得对不起他的兄弟,茶姑娘在吉安那么久,他还真的关照不够。今天喝了点酒,想起了自己的兄弟、老乡,想到了茶姑娘。
黄包车在茶姑娘的茶叶店停了下来。门敞开着,屋里灯火辉煌,茶姑娘正在焙茶。范勋伟右手提竹篮,左手轻轻敲了三下门,忙碌着的茶姑娘转身抬头看到来的是范勋伟,脸上马上露出亲切的笑容,拍了拍手,说:
“范……哥,这么晚还来看我呀,快坐、快坐,我给您泡我自己制作的‘翠白香茶’很好喝的……”
“不了,改天来喝茶,这是刚刚做好的赣江中华鲟,鲜嫩得很,你趁热吃,明天我差人来取篮子,我走了……”
范勋伟满嘴的酒气,说话舌头显得特别大,塞满了口腔,好不容易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茶姑娘从柜子里拿出两盒清明前的‘翠白香’茶,要范勋伟带去,范勋伟也不客气,指着竹篮说;
“放到里面,明天一起拿走。”
说完,范勋伟歪歪扭扭地走出店,上了停在门口的黄包车。茶姑娘送客到门口,临别交代范勋伟,明天一定差人来拿。范勋伟挥了挥手,要她不要太劳累,早一点休息,就走了。
范勋伟出现在“悦来春”时,将近十一点钟,黑猫看着他走进去,不久东南方的大房间亮起了灯,听到房间传出悦耳的二胡声,她才离开。她牵了一匹马栓在苦楝树上,拎着一个专门装菜的竹篮走进“悦来春”,竹篮没有放菜,而是藏着一把手枪。她轻缓着脚步走,不慌不忙地走到范勋伟的那个房间,“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谁?”范勋伟带有斥责的语气问。 “送酒菜的,老板娘差我来送的。” “这老板娘越来越识像了,去,把门打开。”
“铎铎铎”,女孩大概是刚刚穿新式皮鞋走路,不自然,撞击杉木地板发出杂乱的声音。“咔嚓”门栓退了,门开了,范勋伟背着她在喝茶。黑猫左手把女孩摁倒在地上,右手从竹篮中取出手枪,对着范勋伟的后脑勺扣动板机,范勋伟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女孩吓得叫不出声,她的脖子被黑猫的左手虎口死死地掐位。她一个箭步,走到窗户下,飞起一脚,窗户上的五根窗棂一起断了,她抓住窗棂根,纵身一跃,落在了茉莉花园中,踩在她踢倒在地上的竹篱笆上,跨上她的战马,消失在黑夜中。
“悦来春”炸开了锅,吉安城炸开了锅。
第二天一大早,茶姑娘就蒸好一大盘她家的特色菜,鸭五件(鸭嘴一个,鸭脚两只,鸭翅膀两只),用昨晚范勋伟装鱼的盘子装好,连同昨天晚上备好的茶,一起放在竹篮中,等着范勋伟差人来取。直到晚上,茶姑娘一直没有等到人,她便把鸭五件端出来,热一热,去旁边的小店打了一斤水酒,自斟自酌。第二天,她又蒸好一大盘鸭五件,还是没有人来取,一连三天。她觉得有点蹊跷,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又比较腼腆,不好向别人打听,决定自己跑一趟,问个究竟.这天卖茶,比往日提前了半个时辰打烊,笑着给还在排队的顾客道歉,说实在有事,明天提前开门,她清点一下没有买到茶叶的人,说,今天站在后面没有买到茶的贵客,明天送一两茶叶.茶姑娘始终微笑着,又答应赠送茶叶,大家才平息了怨气,笑嘻嘻的走了.晚饭后,她关好店门,拎着茶叶和蒸好的鸭五件,去城防司令部打听情况。
城防司令部一改往日的散漫,戒备森严,门口有两个荷枪实弹的人站岗。她怯生生地问道:
“大兄弟,向您打听个人行吗?”那个军人看了看她,点了点头,她才敢问,“你们范司令在吗?”
那个军人向她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答道:
“范司令四天前就逝世了,您是她家里人吗?请问要我做点什么?”
茶姑娘如五雷轰顶,她结结巴巴地说:“哎哟,真该死,我不知道,我是他一个兄弟的老婆,真该死,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请问大兄弟,您能告诉我他安葬在哪里吗?”
这位军人详细地告诉了茶姑娘范司令下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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