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了三天三夜之后,方振宇送茶姑娘去吉安。
一大早,他用县党部的电话,跟他的好兄弟范勋伟说他的未婚妻去吉安租房子开店的事。范勋伟哈哈大笑,朗朗地说到:“老兄你呀,就是命好,要风得风,想雨得雨。前几天晚上,我和一位仁兄一起喝酒,他要去南昌发展,水沟前有一间两层楼的店,楼下开店,楼上住人,没有存货,打扫得干干净净,家具被子一应俱全,租金特别便宜,只要五个现大洋一年,盘下来就可以做生意,他全权委托我办理。我马上就去电话敲定下来,你赶紧去坐船,晚上我请你喝酒,状元阁不见不散。”方振宇听后,头点得像拨浪鼓,差一点没跳起来,直高兴得把茶姑娘兰兰又搂又抱又亲,他们商量好了,就开一个茶叶店,专门经营茶姑娘家里的“狗牯脑”茶。 到底是立春了,河水涨了很多,两岸的树林或水草翠绿了许多,各种各样的鸟飞起又落下,河面上的家鸭和野鸭混游在一起,野鸭个头小,灵活,不停地扎入水里找食吃,家鸭块头大,稍笨拙一点,间或也潜入水中找鱼虾,往往空嘴而归,看到嘴上衔着鱼虾的野鸭,直扑过去嘴上夺食。啄食、争食、潜水、飞翔,河面上鸭子们闹得欢。方振宇和茶姑娘站在船头,欣赏两岸的风光和水上鸭子的精彩表演。
船舱内响起了二胡声,接着飘来女孩稚嫩的歌声,方振宇知道,那是永新特有的说唱艺术,当地人叫唱号音。一般是一个盲老人,他是二胡手,带着一个嗓音好的女孩,女孩是他的孙女,或小女儿,或亲戚朋友的女孩。盲老人拉二胡,小女孩唱歌,唱歌前后和中间,盲老人有几句道白,简单介绍这歌曲的背景和来历。曲是固定不变的,词有传统的,也有现编的,一律用永新方言演唱,对这里方言用过一番功之后,方振宇几乎完全听得懂永新方言,也能说几句日常用语,不是很地道,他便爱上了这门方言,当然也特别喜欢听唱号音。
他们回到船舱坐了下来,和兰兰一起听这爷孙俩演唱。先唱了几首传统的号音,《许合子》、《好宰相刘沆》,听歌的人都丢了些铜钱到盲老人面的布袋里,小姑娘不停的道谢,二胡又响了起来,小姑娘唱到:
造福人不享福, 雇农自己没有谷, 泥水匠家里没有屋, 木匠自己没有凳子坐, 裁缝自己打赤膊, 哎呀呀,哎呀呀, 这是为什么?
他说,盲老人听到大家高呼声,有些激动,给大家来首刚刚写的唱词,二胡又响起来了,小姑娘唱到。
过新年,过新年, 今年不比往常年; 共产党军队来到了, 土豪劣绅哭连连。
过新年,过新年, 你拿斧头我拿镰; 打倒肖家璧, 活捉罗普权, 穷苦人家笑欢颜。
大家听得正欢,时不时的有人起身把钱放进布袋子中,突然传来了吼叫声:“老糊涂,少混账,瞎唱个什么呀?”两个穿便衣的警察扫了盲老人一个耳光,夺下他的二胡,双手夹倒在膝盖上一敲,二胡就破碎了,扔到河里去了。船舱里一片寂静,只有老人和小女孩的抽泣声。船到永阳,这一老一少缓步地登上码头,离开这趟船。老人回过头,朝背着步枪的警察狠狠地呸了一声。
刚刚这一幕,方振宇和兰兰两个人上船后这一路的好心情,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底骂这两个警察愚蠢,一个盲老人,一个小姑娘靠唱号音讨口饭吃,有错吗?现编的内容也没有反党反国呀,怎么就那么凶狠。
船到吉安,范勋伟带着两个跟班,亲自到船上接,看到方振宇和茶姑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船老大见这个阵势忙给他们发烟,拼命的向方振宇点头哈腰,说自己有眼无珠,没有照顾好长官,不停地说自己该死。方振宇不愿让太多的人认识他,移下礼貌遮住半边脸,挥了挥手,把船老大打发走,跟着范勋伟上岸。马路上停了三辆崭新的黄包车,范勋伟作了一个很夸张的请的动作。方振宇和茶姑娘上了中间的那辆,范勋伟跳上了第一辆,那两个跟班上了最后一辆,上车不久,最后一辆车就跑到前面去了。
黄包车在水沟前拐弯处停了下来,范勋伟和他的两个跟班行动特别快,方振宇两人下黄包车时,他们三人已站成一个队形来迎接他俩。方振宇四面看了看,露出满意的微笑,茶姑娘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弟,真是让你费心了。”方振宇伸出手要和范勋伟握手,范勋伟把手一挥,调侃到: “算了吧,几天不见,好像我们生分了。” “也是,也是,今晚我请客!” “你这不是骂我吗?在我的地盘,要你请客?况且,还是过年呢。按我们老家的习惯,你是拜年客,何况小嫂子是第一次来,我得好好招待。”
三个人说笑当中,走进了店里。门口是大块的散的木板钻木槽的门,柜台都是打了桐油的杉木做的,厚实。地面铺的是三六九大青砖,倒板是光滑的红心杉木板,后面还有带玻璃的窗户,这是一般店家没有的。走进柜子里面,摆放许多青花瓷罐,空气中弥漫着绿茶混和着茉莉花的清香,茶姑娘心里喜滋滋的,到处都是一尘不染,可见原先的老板是个精明的老板。靠后面,一道窄窄的楼梯通向二楼,拐弯处有两块悬着木板,可以摆放东西,也可以坐人,沿着楼梯的墙上,挂了几幅相片,有人物的,也有山水的。登上二楼,中间一道木板隔成两间,每间都有一个床,一个写子台,一个脸盆架,床上被褥是崭新的红绸缎的,脸盆架上都放了崭新的铜脸盆,上面挂了毛巾,还有箱子、柜子、衣架……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参观完了。
范勋伟故作谦卑地问到:“怎么样,能凑合吗?”
“岂止是凑合,简直是豪宅呀,真有你的!再不提拔你,那是冤屈死你了,人才,真正的人才!”方振宇击了范勋伟右肩几拳。
“哎哟,给你当差,真不容易,得了几句好话,挨了几下揍。好了,吃饭去。今晚你得多敬我几杯酒,犒劳犒劳我,你说我容易吗?嫂子。”范勋伟不改贫嘴的习惯。 “大兄弟,真是费神了。”茶姑娘红着脸夸奖范勋伟。 “嫂子就不用客气,我们俩是发小,是枪林弹雨中可以挡子弹的铁兄弟!” “经常听到他说你。”茶姑娘还有点羞涩,用“他”来代替方振宇。
黄包车还在门口候着,那两个跟班也在等,还是按刚才的秩序坐车。范勋伟说了声“状元楼”,黄包车飞一般直奔状元楼。
一踏进状元楼,老板就搓干净手在门口迎接,面对谦卑有加的老板,范勋伟像给自己的下属下达命令:
“状元阁,上最好的菜,上最好的酒,上最好的点心。” “最好的包厢,也就是状元阁,一直给您留着,你不用就空着,一切遵照你的吩咐行事。”老板一面转身对着柜台高声喊,“状元阁来客人啦!”回转身又招呼范勋伟一行上状元阁的包厢。
老板一声“状元阁来客人啦!”在这个店里传递的信息就是最尊贵的客人来了,一切按最高规格接待,从老板到厨师到服务员立即会兴奋起来,这个范勋伟不但从来不拖欠餐费,而且会给小费,小费还不薄。
这是轰轰烈烈的一顿饭,茶姑娘事先得到方振宇的交代,她不会喝酒,餐桌上,无论范勋伟如何死缠烂打地劝说,她做到滴酒未沾,她细心地照顾每一个人,以至于范勋伟的两个跟班享受她无微不至的照料时,总是站起来说,谢谢,不好意思。
酒足饭饱之后,还是那三个黄包车送方振宇回到刚刚认识的新家,方振宇和茶姑娘登上二楼,开着灯,感觉特别好,范勋伟在楼下大呼小叫:
“小嫂子,我先借方大哥半个时辰,我们哥俩要说些大事,你先歇着,我保证准点奉还。”范勋伟手舞足蹈,说话舌头有点大,酒精起作用了。
方振宇下楼,茶姑娘拉着他的手亲了一个,掏出那袋银元,要方振宇把范勋伟垫出的钱先还给他。方振宇拿了几个放进荷包,那个袋子还给茶姑娘,茶姑娘又从袋子里抓了几个,塞给方振宇,嗔怪到:
“男人身上得有钱,万一把人家的小鸡踩死了,人家抓住你不放,赔不起,那多尴尬。”
方振宇接过钱,高兴地亲了亲茶姑娘,楼下范勋伟嘿嘿不停地叫着,听着焦急。
两个跟班和黄包车都已经走了,范勋伟和方振宇走到赣江边散步,天空稀稀拉拉亮着几颗星,上弦月照得赣江波光粼粼,风帆绰绰,难得的南风天,吹在人脸上,身上非常舒适。范勋伟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人,走到大榕树底下,压低声音说:
“杨师长已经到吉安来了,看来朱主席要开杀戒了。这就对了嘛,一国之中岂能允许共产党建立割据赤色政权?”
“我这里还没有得到消息,有这么快吗?”方振宇有些怀疑。
“昨天开的团以上干部会议,今天晚上团长会召集我们营以上干部开会,定好是九点半钟,。安排两个营进剿。八十一团的一个营从万安进攻遂川,准备夺回遂川县城,七十九团一个营进驻宁冈县城,准备进攻茅坪,进而踏平井冈山,各县的靖卫团协同作战。”
“两个营,一东一西,虽说各县的保安团、靖卫团都参加,他们战斗力不强,恐怕还是少了点。毛泽东手下有两个团,袁文才、王佐的那个团,虽然是装备很差的土匪团,但是这段时间补充了很多枪支弹药,都是目前国内最先进的,毛泽东又派出军事、政治教官进行了强化训练,战斗力明显好转。他们还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力因素。张子清的那个团是武汉我们国民党中央警卫团的班底,战斗力特别强。他们还有赤卫队、暴动队、妇女会、儿童团,真是全民皆兵。我们的保安团、靖卫团打、砸、抢、欺压老百姓还行,真要打起仗来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听说听到枪响,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个仗还没有开始,我就知道结局了,杨师长太轻敌了。”
“你不要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滇军也是一路杀过来的,那是威震四方,杨师长是滇军名将,我看一定是旗开得胜。我们滇军进剿井冈山之时,就是敲响毛泽东丧钟之日!你就等着提拔吧。”
范勋伟的声音越来越大,方振宇的声音则比较压抑。方振宇摇了摇手,说:
“我不跟你争论,你们不知道毛泽东的厉害,不能怪,因为你们不了解,无知则无畏。我恳请您在会上代我说几句话,不要轻敌,不要轻敌,另外,进剿井冈山的部队到达永新县城时,务必去县党部取我绘制的《井冈山军事地图》那是我几个月来的心血,对你们打仗一定有帮助。”
“老兄,你这是杞人忧天,好了,不早了,我要去开会,我会力争去带兵,至于你的意见,我不会说,也不敢说,怕人家笑话我,几个毛贼犯得上那么兴师动众吗?派两个营已经是高射炮打蚊子了。”
他们俩就此分手,谁都没有说服谁。各自走了几步,范勋伟又回过头来,告诉方振宇:
“告诉嫂子,有什么事到北门来找我,做什么生意,跟我说一下,万事开头难,我要帮你们开好这个头。”
“会的,兄弟不言谢,还是请你转达我的忧虑,这不是个人的事,是事关党国的大事!我们都是朱主席的坚定追随者,理当为他分担责任。”
范勋伟打了个很响的响指,吹着口哨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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