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宇起了个大早，搭乘永新去吉安最早的那趟轮船。

    永新人多，历史悠久，县城也是宁冈、莲花、安福几个县的经济、文化、交通中心，是赣西重镇。每天，大大小小的船好几趟下吉安，还有直达南昌的，禾水水源丰沛，河床较窄较深，适合轮船通行，即使是秋、冬沽水季节，四五十吨的轮船也可直达县城禾川镇。眼下是春夏之交，是丰水季节，河面宽阔，水流湍急，轮船风驰电掣般前行，河面水鸟时起时伏，两岸绿草红花，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方振宇选定自己的位子坐下，才发现偌大的船舱已坐满了人，船舱前面还有一个小舞台，一老一小正拉着二胡唱号音。方振宇坐好，旁边的人告诉他，座位前面桌上的茶、瓜籽、花生和酱柚子、茄子、丝瓜、生姜等系列酱制品，是免费的品吃的，他便端起茶杯，呷口茶，水很烫，茶叶很好，葵花籽和花生也炒得很香、很脆，刚刚抱怨这趟船比上一次坐的贵，眼前免费的茶水和丰盛的茶点，慰藉了稍微受了点伤的心。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些茶点，那些酱系列食品又好看，又好吃，独具特色，他是第一次看到，吃到。

    唱号音就两个人，一个穿黑布长衫的盲老人，他坐在长凳子上，一边拉二胡，间或敲打系在凳子上的锣、鼓、铙、钹，他前边一步远的地方，是一个穿着红裤子，蓝底白花夏布小棉袄的小姑娘，用红绸布扎着两个翘起的羊角辫子，手上是一双银筷子，一个陶瓷盘，间或用银筷子轻轻敲打陶盘，发出清脆的伴奏声，使她的唱腔更加优美，小姑娘的声音是怯怯的，脸上是不变的愁容，唱词优美、凄美、流畅。旁边的人告诉他，这是爷孙俩，是禾川镇出了名的唱号音高手，是船老大花重金请来船上唱的，来回一趟吉安，据说有两吊钱。不过，爷孙俩更喜欢在禾川镇的各个戏台上演唱，他们在船上演唱还不是很适应，船体摇摇晃晃，场面也显得过于小了，杂音太多，环境确实不如意，小姑娘尽管心里有点不悦，脸上表露的是随着唱词变化需要的表情，老艺人更加卖力。旁边老看这爷孙表演的人，还是称赞了他俩的演技，到底是老艺人，艺德就是好。

    方振宇认真地看了看，发现原来是上次看过表演的老熟人。

    眼下正要表演的是《徐霞客游永新》。

    二胡声过后，是一阵锣、鼓、铙、钹声，热闹一阵后，又是二胡声，小姑娘缓步走上舞台，亮相、轻敲盘子，几个舞蹈动作，唱腔开始了。

    一六三六那一年的最后一天，
    徐霞客坐船就来到了禾川。
    大年三十何处去？
    家家户户争抢他去过年，
    礼部侍郎刘元震之弟，
    欢欢喜喜抢了个先。
    阉鸡啼花大红鲤鱼，
    还有那香喷喷的老酒娘，
    门外是鹅毛大雪，
    厅堂里喝得热火朝天，
    赋诗对子打哑谜，
    个个喝得赛诗仙。

    一六三七那一年的第一天，
    男女老少拜新年，
    好儿郎徐霞客，
    足登木屐游历我永新的大好山川。
    往东，他去了拿山，
    往南，他去了九陇山，
    往西，他去了禾山，
    再往西，他去了武功山。
    ……

    小姑娘年龄不大，演唱功夫了不得，唱腔余音绕梁，说词抑扬顿挫，字正腔圆，老大家的二胡拉得实在是好，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沓，放下二胡，手脚并用，各种打击乐铿锵有力，听上去似乎是三、五个年青壮汉齐奏，而不是一个瘦弱的盲老人在单独敲打，那排山倒海、气吞山河之势，表达了一股慷慨激昂的气势。船舱内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中途休息片刻。

    船老大亲自给老人家泡了酽茶，又给小姑娘倒了一杯白开水，爷孙俩低头喝茶水，有些听客问徐霞客游永新的具体细节，老人家一一回答，小姑娘只顾喝水，脸红扑扑的，刘海下白净的额头上，沁出些许的汗珠。

    船在禾水中飞速地下行，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船客的身上，没有了音乐声、唱腔声，机器的轰鸣声陡然增大了许多，刺得人的耳朵异常的难受，偶尔窗外河面上掠过白鹭、野鸭的鸣叫声，河岸黄牛、水牛的哞叫声，才会缓解机器轰鸣声给耳朵带来的痛苦。方振宇坐船往来永新吉安也有好几趟了，往次因为心事太多，工作太累，上船后总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打盹，无心打探船舱内、外的事情，也无心欣赏禾水两岸的风光。今天船上爷孙俩的号音，激起了他心底对生活的挚爱。他和邻座的船客一起喝茶，嗑瓜子、剥花生、聊家常，只是船客大多数是永新人，讲的永新方言实在难懂，交流中增加了许多肢体语言，双方才勉强可以听懂，有时理解歪了，会轰堂大笑，这种交流很独特，也很有趣。

    锣鼓声又起来了，旁边老坐这趟船的客人告诉方振宇，第二段号音又要开始了，要表演的节目是《三百义士自沉东关潭》。

    开场白是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小姑娘唱的是接近国语，不是纯永新方言，方振宇听起来还顺畅，间或几句说得快了些，联系上下文，听懂也不会有困难。文天祥的这首诗，他可以背下来，但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演唱，还是第一次，他心里又多了一种对这首诗的诠释。

    小姑娘演唱完《过零丁洋》后，自然过渡到她要演唱的主体来，她要用唱号音的地方剧种，来演绎南宋末年永新近万青壮年跟随文天祥抗元的故事。

    文丞相兵败回到了家乡，
    毁家纾难举起了旗杆，
    我永新自古就是忠义之乡，
    追随者是一万多青壮，
    自己带着粮草，
    自己带着刀枪。
    贺家贰仟，
    彭家一仟，
    王家八佰，
    刘家七佰，
    钟家三佰
    ……
    元贼铁骑十余万，
    能征善战骁勇蛮横，
    文丞相麾下云集人枪三万，
    是何锄扶犁的农夫，
    是设堂讲课的秀才，
    是走村串巷的匠人，
    还有老弱病残。
    吉州城攻陷，
    禾川镇攻陷，
    一万多出征的永新子弟，
    打得剩下不足三百，
    退，退，再后退，
    无路再退，
    前面是黑压压的元兵，
    后面是碧波荡漾的东关潭，
    如雨的箭……
    如雪的刀……
    投降吧，给你生命，还给你铜钱，
    给你房子，还给你分田，
    呸？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我们是永新义士，
    翻翻历史，
    有哪一位永新汉子会苟延残喘？
    从早晨战到天黑，’
    从两千多人战至不到三百，
    如墨的夜呀，
    如针的水，
    三百壮士，自绑石块，
    跳入东关潭，
    洁净的禾水呀，
    洗净了壮士的泥污和血迹，
    他们向天怒吼，高声大笑，
    去了天堂，组成天兵天将，
    再听文丞相的招换，
    拼将十万头颅讨回我华夏河山！

    盲老人的二胡声特别的低沉，刹那间，盲老人和小姑娘满身稿素，悼念死去七百多年的永新壮士，盲老人的眼睛湿润了，小姑娘泪流满面，那通红的脸上的泪珠是那样的晶莹透亮。船舱内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