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主席的这么一分析，方振宇豁然开朗，他没有想到他这个负罪之臣，在朱主席眼里是一个有功之臣，一次失败，在朱主席眼里买到了那么多极有价值的教训，他激动了，激动得嘴唇都在擅抖。

    朱主席站起来，来回踱着小步，一手叉腰，一手张开拇指和食指叉在自己的下颏上，略微提高点嗓音说：

    “前不久，我们剿匪失败，南昌、南京、上海、党内、党外是一片骂声，冷笑的声音更多，骂我朱培德无能，不会用人。还有人从上海寄给我一方白色丝巾，骂我是小女人。”

    他突然停顿下来，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那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丝巾，脸上是复杂的表情，送给方振宇，方振宇双手接过，回以标准的军礼。

    “今天，我把这丝巾送给你，知耻而后勇，知耻而后谋，有大勇，有大谋，剿匪才能成功。在一片骂声中，蒋委员长特地从南京给我打电话，鼓励我。蒋委员长是当今中国当之无愧的领袖。共产党成立时是一群书生，被人骂着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现在过去七年多了，他们也走向了成熟，但我们党内、军内仍然以老眼光看他们，都认为他们是长不大的小毛孩，殊不知，他们已经成长为党国的最大隐患。党内、军内，特别是高层，能睁眼看到这个隐患的人不多，蒋委员长高瞻远瞩，不但看到了这个最大的隐患，而且采取断然措施，要把他们剿灭在摇篮中。蒋委员长已命我准备第二次会剿，不日，将有重兵前往井冈山剿灭毛泽东那伙土匪。”

    朱主席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深情地望着方振宇。

    “英明决策，朱主席这次行动一定要派重兵全面包围，稳扎稳打，方能剿灭这股土匪。”方振宇提建议。

    “没有那么容易的。朱德、陈毅带领的南昌起义余部，去年在湘南发动了暴动，攻城略地，搞得风生水起，原先几百人的队伍已壮大到近万人，据各方面的猜测和情报指向，朱德极有可能与毛泽东合流，湘南的这般土匪正积极往湘赣边界靠拢，极有可能窜上井冈山，如果发展到那一步，我们就更难了，那就不是我江西一省的事啦！而是上升到国家层面了，你要有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您放心，我一定做好情报工作。不过，主席，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领兵打仗。还有，我娶了一个遂川姑娘做老婆，她在吉安开茶叶店。”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应该的。保密工作要做好。眼下，集中精力做好情报，领兵打仗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况且你做情报已经上路了，不，应该是个熟练的老手了。你放心，将来一定有兵让你带的，到那时，你带的兵就不是一个营，一个团，而可能是更多的兵，梅花香自苦寒来，不历练，何以成大器？眼下，情况瞬息万变，你尽快回到井冈山去，掌握朱、毛的最新动向。”

    “好，我这就去买明天早上回井冈山的船票。主席教导，没齿不忘！”

    方振宇站起身，向朱主席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朱主席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存放十来年的普洱茶给方振宇，方振宇双手接过，如获至宝。朱主席还送他一个牛皮手提包。方振宇感到受宠若惊，他接过包，手脚无措，本想说一些感激之类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脸红彤彤的，露出不好意思的尴尬。朱主席伸出宽大的双手，方振宇才反应过来，他和朱主席紧紧地握了握手，快速地退了出来，朱主席跟在他后面，送他出门后，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处，才回转身去会议室。

    方振宇从朱主席办公室出来，便往杨如轩师长家走去，拜访他尊敬的长官，他觉得杨师长待他不薄。虽然他身为第一次围剿井冈山土匪的主帅，对他，及其他的特别行动队，一点都不重视，甚至忽略了他们，导致惨败，损坏了杨师长的声誉，也伤了他的心，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凡事得往前看，不能纠缠过去的细枝末叶，要不，什么事都办不成，往前看才能成就事业。他一路低头想着，不知不觉到了杨师长的府上，杨师长正好在家，两人寒暄之后，就到客厅就坐。

    杨师长亲自把泡好的普洱茶递给方振宇，方振宇双手接过茶，放在茶几上，站起来，立正，感谢说：

    “谢谢长官赐茶！”

    杨师长摆动手掌，示意他坐下，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他自己也坐下喝茶。方振宇坐下来，双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在嘴巴里含一会，然后咽下去，又呷一口，含一会，不过，时间比刚才短多了，他眨巴眨巴嘴巴，摇了几圈头，无穷回味地说：

    “哎呀，还是家乡的味道好呀！到哪都忘不掉，一偿到，乡愁就上来了。”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小五子，我也和你一样，有思乡之愁呀！离开家乡一晃四年多了，白发父母不知道老成什么样子了，我还有个老奶奶，特别喜欢我，一天到晚念到我，身体不错，不停地给我们做鞋子，恐怕我们这个小家几个人怕是一辈子穿的步鞋都够了，我们真想回去一趟，嗨………没那个时间呀，作为党国的军人，责任在肩，抽不开身呀，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

    杨师长喝茶，方振宇不停地说是……看到杨师长喝茶，他也端起了茶杯喝茶，客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方振宇始终低眉顺眼地看着杨师长，杨师长说话时，偶尔看看方振宇，喝茶时就只看着茶杯了。为了打破沉默，方振宇提起热水瓶给杨师长续水，也给自己倒了一点，回到原座位。杨师长放下茶杯，改变刚刚缠绵的乡愁，恢复了军人的威严，语气也显得庄重，身子坐直了许多，说道：

    “上次剿匪失败，主要责任在我，在战略上，重视不够，在战术上，指导不够，愧对党国，愧对朱主席。我曾经向朱主席提出引咎辞职，他挽留，还在蒋委员长那里担保，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朱主席乃当代一圣人也！”

    他伸出大拇指称赞道，脸上是虔诚佩服的表情，方振宇双目仰视杨师长，不停地点头附合。他继续说道：

    “总以为北伐成功，民国一统天下了，我们这些南征北战的军人，也该享受享受了，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几个毛贼、土匪居然损我两员大将，折我两个营的兵力。可耻呀可耻，知耻而后勇！不日，我将亲自率领五个团的威武之师，踏平井冈山，活捉毛泽东，雪我奇耻大辱！”杨师长尽力抑制自己的激动，脸上显得从容、淡定，但他的嘴唇和手指头没有抑制住，都在微微颤抖。

    方振宇也被他的豪情满怀所感动，恨不得带兵跟着杨师长杀将过去，血洗井冈山，为罗文冀，为他的战友报仇，为党国再次建功立业！他激动地说:

    “上次，我们特别行动队的工作也没有做好，主要是没有很好的配合剿匪，我需要向您检讨，惭愧之至，请您海涵。没有当面向您汇报井冈山的情况，导致派出的兵力太单薄了；列好的图表，没有亲自送到王国政营长的手上，导致他冒进、冒退，全军覆灭；掌握了井冈山的情况，没有派人作向导，导致部队盲目进退，溃退时，没有把损失降到最低点，没有保持我们国军应有的尊严……”方振宇还想说些什么，被杨师长打断了。

    “方中校，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既往不咎，我们都往前看，吃一堑长一智嘛。下一步，我大军进剿井冈山时，你们九个人，不对，只有八位了，罗文冀壮丽殉职了，都分散到各个团去，你们情况熟，原先都是连、排长，你是营长，都有带兵经验，现在又历练了一年了，肯定进步很大，给团长们作个参谋长还是能行的，你把他们全部分散、安排的部队里去，回归军人，形成合力，一举踏平井冈山，完成蒋委员长和朱主席的剿匪大业！你看如何？当然，你就不要去团里，做我的参谋长吧。”

    听了杨师长这段话，方振宇好像被什么食物堵在喉咙，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杨师长慢条斯理地喝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堂堂杨师长，国军中的高级将领，对于特工的认识还停留在这么初级的阶段，对铲除共产党认识还那么肤浅，还是那么漠视共产党，他惊呆了。共产党那么好对付，还会要朱主席，甚至蒋委员长亲自操心吗？这些北伐名将，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就忘乎所以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杨师长跟朱主席的地位悬殊不大，年龄也就差那么几岁，怎么思想境界天壤之别？方振宇真想和杨师长辨认一番，全盘说出上次剿匪失败的原因，下一次剿匪应该注意的事项，强调特别行动大队的重要性，坚决不能拆散放到各个战斗单位去。他正要张嘴，看到杨师长放下茶杯，已经站起来，正要送客的样子，他闭嘴了。杨师长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他对他要说什么，看来已经毫无兴趣了，他只要他执行他的决定就可以，他认为他的决定是无比的准确，是这一次井冈山剿匪必胜的法宝。方振宇并不轻易死心，还想作最后的努力，他拎起热水瓶要给杨师长续水。杨师长端起茶杯，呷一口，笑眯眯地看了看方振宇，方振宇见缝插针，赶紧抓住这最后的说话机会，声音都有点颤抖：

    “朱德带上的部队听说有一万余人，武器装备也是一流的，号称一个军，我们五个团，是不是单薄了点？”

    杨师长摇了摇头，放下茶杯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朱德是我敬重的滇军名将，他和我、杨池生、金汗鼎、范石生都是云南讲武学堂的同班同学，还是拜把兄弟，他做旅长时，我和金汗鼎兄还都是他手下的团长，他打仗还真有两下子，不是浪得虚名，我打心底佩服他。现在，时代不同了，他背叛三民主义，成了共产党，成了流寇、土匪，逆历史潮流而动，成为我国民革命军的死敌，那就当别论了。古人云，历史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年的兄弟成了战场的对手，是有点滑稽可笑，兄弟情谊我不忘，我会让他三分，让过之后，那就得真刀真枪地干。我们信仰不同，各事其主，他也会理解的。”说完，杨师长脸上洋溢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方振宇还想说点什么，杨师长摇手阻止了。他悻悻地放下茶杯，站起来给杨师长敬礼、告别，无可奈何的退了出来。

    离开杨师长家，方振宇感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辱感，他的肺都要气炸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信心满满地登门拜访杨师长，期望替他分析上一次剿匪失败的原因，探讨下一次剿匪需要注意的事项。他没有想到，人家没兴趣，杨师长自己发表一番宏论后，就下逐客令，说得不好听的话，自己是被人家赶了出来，惭愧呀。方振宇看看前后左右没有人，他抡起右手，狠狠地甩了自己几个大巴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如果看得到，那一定留下了自己鲜红的手掌印。他原先准备了那么多的话，要跟杨师长汇报，到最后怎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自己总结的上次剿匪失败的原因，应该是中肯、全面的，很有借鉴作用的，朱主席都认可了，为什么不说出来？是自己不说吗？嗨……那是人家不愿意听，人家不给你说话的机会。不很好地总结上一次失败的教训，贸然发起新一场战争，这样下去，下一次打败仗是一定的！

    走着走着，方振宇释然了，理智了，谁叫你还是个没有兵权的中校？杨师长那是将军，北伐名将，他给你喝茶，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了，你还想奢望什么呢？古人不是告诉你了吗？人微言轻，那就要少说话，地位底下，还喋喋不休，唠唠叨叨，那不是自讨没趣？饱读圣贤书，而不行圣贤言，那就是书呆子，读书何用？方振宇，你要宏篇大论，好呀，那你给你的特别行动队的队员说去，给茶姑娘说去，给以后你和茶姑娘生的孩子们说去，他们会认真听，他们也不敢不认真听；或者，你给朱主席那样的智者说去，他能海纳百川，化腐朽为神奇，他能够用人所长，抑人所短，告诉你怎么做事，怎么做人。方振宇不再生气了，他感到他有比生气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想到这里，他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