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雷了, 刮风了, 刮大风了, 下雨了, 下暴雨了。
风、雷、雨交加。大樟树下听《三国》的人跑着从秋云家门口经过,满妹从秋云家门口经过时见有灯,有人,就跑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方桌旁的长凳上,看到秋云老婆在灯光下纳鞋底,她抓起一把干净的布就往头上、脸上擦雨水,一面抱怨:
“这个鬼天气,好端端的就打雷,打完雷就下雨,还下暴雨,淋得我一身,还是你们有远见,早就知道会下雨,像乌龟一样缩在家里喝酒,做针线活,不去听《三国》。”
听到满妹说的“像乌龟一样缩在家里”这句话,像被人揭了伤疤,秋云肺都气炸了,眼睛圆鼓鼓地盯着她,恨不得挥手打她几个巴掌,碍于客人在,满妹这个蠢妇是无意说出来的,他只能忍着,把恨发泄到菜里、酒里,他拼命地喝酒,吃菜。他又想到了胖团长,牙齿咬得格格响。
满妹全然不知道这些,她丢下擦湿了的布,径直走过去,端起秋云的碗,一口就喝干了剩下的大半碗酒,放下碗,张开巴掌抹了一下嘴吧,笑嘻嘻地说:
“好酒,去掉了身上的寒气,明天就不会得病了。哎哟,对面还有一位先生,多喝两杯,他的家酒今天没有兑水进去,好酒。”她说完,给他们都筛满酒,看到仝督学的酒太满,几乎就要溢出来,她赶紧趁过头去,一口汲了半碗。转身和秋云老婆坐在一起,东拉西扯.仝督学诧异地看着这位漂亮的少妇。秋云看了看满妹,对着仝督学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仝小建便知道这个漂亮的少妇大脑有问题,便不去理会她。秋云要仝小建吃茶油浸豆腐,自己夹了一个,一面介绍这道菜的做法,炸好的油豆腐沾上辣椒粉、盐,放进缸里,倒入茶油,茶油要漫过油豆腐,盐化了就可以吃,吃几年都不坏.农忙时,中午没时间炒菜,焖好饭,夹几块油豆腐出来,一餐就对付过去了。仝小建又夹起一块,咬一口,又咬一口,赞不绝口,他并没有被美酒、美食牵着走,他始终掌握说话的主动权,一直朝自己所要的方向行事。
“钟老师在南昌长大,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在南昌,她得经常去南昌吧?”
“打去年阳历八月她父母双亡,就没有去过了,连吉安都不愿意去。南昌是她的伤心之地呀!换我也不会去,那时,哥哥在外面读大学,她也在南昌上医科大学,天天和父母在一起,家里有保母,饭来张口,食来伸手,别人见了,总是小姐长、小姐短地叫着,多幸福呀,突然一场灾难,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去南昌,看到那里的一草一木,她能不回想吗?谁愿意给自己的伤口撒盐呢!先生,你说,我说的有道理吧?打那以后,她门都很少出.”
“她舅舅把她父母的骨灰送回来,就再也没来过了,人走茶凉呀……泰城爷爷是个特别好脸面的人,来了客,那是一定会请我们去陪酒的,还要请炳华去炒菜,我和兴周、花里几个去帮厨。炳华是我们村炒菜最好的大师傅,他是大拇指,我顶多是个小拇指,他最拿手的是熘猪肝,一块猪肝夹在筷子上,两头还弹呀弹的,特别鲜嫩。原来,我们都经常去她家吃吃喝喝,现在没有了,冷冷清清的一栋大房子,孤苦伶仃的爷孙俩。”
与仝小建想要知道的东西无关,他会及时打断,他拎起洒壶,给秋云筛满酒,端起酒杯敬他,装着无意识地问道:
“她哥哥经常回来吧?”
秋云听到这句话,回头看了看满妹和他老婆,她俩边做事,边聊天,满妹似乎没有偷听他们谈话的意思,他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压低声音说:
“去年十月份,在上海咔嚓了,造孽呀!嗨……就剩下这一老一小.”
“你怎么知道?” “去上海的排工回来说的。” “钟老师知道吗?” “这一老一小,谁敢告诉他们呀,她不知道,泰城爷爷也不知道,他俩一直以为他在上海工作呢。” “被什么人杀了?为什么杀他” “不清楚,听说是做生意与黑道上的黑老大有过节,被黑帮杀了,又有人说他参加了共产党,被国民党杀了,总之是杀掉了,是什么人杀的?谁也不清楚,都是听说的。” “钟老师……嗨,真不容易!”
雷停了, 风停了, 雨停了。
仝小建提议把酒喝干了,秋云老婆要给他盛饭,他摆手谢了,掏出铜钱付账,秋云说付菜钱算了,酒钱算他的,仝小建坚决要全部结,他说:
“这次就让我完完整整地请你喝顿酒,下次,你就请我喝酒嘛。”
秋云坳不过,全部收下了,秋云从墙壁上取下二胡,想拉一曲让客人高兴高兴,希望客人下回还来。仝小建请他收好二胡,装着喝醉的样子,抱拳告辞,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地出门了。看到客人走了,满妹也出门了。
雨后,月亮出来了,虽然不是满月,那银洁的光还是照出了清晰的路,走过柏树提,眼前就是培根小学了,仝小建回过身,看着贝瑶村,这个一千多年历史,一百多幢民居,几百号人的大村庄,不知发生过多少故事。钟静岚,看来你不是南昌—吉安—井冈山秘密交通线上的一点,那会是谁呢?一定会是贝瑶村的人吗?贝瑶四周还有几十个自然村,每个村都有人外出做生意或做排工,也许在他们当中.漂亮、寡言的钟老师,你没做共产党的特工,这就对了!特务,真不是人干的活,何况一个漂亮的读书女人.
第二天一大早,满妹就跑到点点家来,老远就叫:
“点点姐,我要告诉你几个重要消息。”她看到点点正要出门,泰城爷爷也在后面,便甜甜地叫了声爷爷,就走近去扯点点的衣角。泰城爷爷给她俩打了声招乎,就出去放马了,看到泰诚爷爷走出去好远,满妹把点点拉回到屋里,坐下来,卖个关子:
“你给我好吃的,我就告诉你几个重要的消息。”
点点起身回自己的房间,找出一盒麻酥糖,交到满妹手上,满妹赶紧拆开,吃了一块,满脸堆笑地称赞:
“真好吃,这是我这一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她接连吃了好几块,才告诉点点“重要消息”。“点点姐”,其实满妹比点点大五、六岁,她第一次叫了点点姐后,就一直这样叫着,点点也从来不计较,“昨天晚上,下暴雨,我回不去,到了秋云家,见到一个客人,是你们学校的,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是个官,管你的,长得好嘞,有鼻子有眼,雪白的,人家看上你了,不停地向秋云打听你的情况,秋云好像不讲你的好话,他是不是舍不得你嫁出去,还是你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这我就不清楚了,本来我想给你讲讲好话的,秋云老婆不让我讲,我还喝了一大碗酒呢。告诉你吧,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要不羞死我了。嫁了人真的好玩,我们天天做好玩的事,早上我们都不愿意起来,还会做,你赶紧嫁人了吧,省得全村的人都在为你操心,嫁人真是好玩,你不嫁不知道的,除了我,谁也不会告诉你的,他们都在偷着乐呢。”
点点听到仝小建在打听她的情况,她的后背好像突然被人用冰溜子冰了一下,全身凉飕飕的,她预感到真正的对手来了,她双手拽紧了拳头,才略微感谢到有点暖意,这个接替小赣州的赖以平,果真跟赖以平一样,是国民党的特务,原先是模模糊糊,现在是真真切切。后面满妹说什么,她已经不能集中精力认真听了.
“点点姐,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只有你和爷爷不知道,大家都不敢告诉你们,只有我敢说,你一定要挺住,听了你不要难过,更不要告诉爷爷,”看到点点点了头,答应了她的条件,她才继续说,“你哥死了,去年十月份就在上海被杀了,是做买卖时跟黑社会老大有过节,黑老大雇人把他杀了,我们这里的排工到上海亲眼看见的,全身都是血。”
满妹说完,自己先哭了,从荷包里掏出一方皱巴巴、脏兮兮的变黑了的白手帕,递到点点手里,摇着她的手说:
“姐姐,你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沙锤、兴周他们都会陪着你的。”
点点知道他哥哥在苏联,在苏联的一个军事学院学习坦克制造,排工带回来的消息是吉安守趸船的老戴出于好意,为免遭国民党反动派斩尽杀绝,故意编造出来的故事,也是省委陈潭秋书记的指示,她早就知道,也同意老戴的说法.她斜了一眼满妹,怕她散播不好的消息,她赶紧让悲戚的表情爬上自己的脸,眼睛顿时红了起来,还流了眼泪,满妹看到点点的眼泪,也跟着大哭起来,哭得很伤心。点点反过来安慰满妹,瞟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间紧,她得赶快去学校给同学们上课了,她抹去泪水,略带哭腔地说:
“谢谢满妹,你那么关心我,我会永远记着呢,你回去吧,不要跟别人再说起这件事,事已致此,无力挽回了.姐知道就可以了,姐要去上课了。”
满妹已哭成了一个泪人,不停地点头,一面安慰点点姐姐,一定要节哀顺变,不要胡思乱想,要坚强!她边说边跟着点点走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