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爷爷、还有大黄狗从渔梁上离开,机帆船就到了码头,爷爷和大黄狗先回去了,爷爷还要去喂马,点点想去大樟树下凑凑热闹,就在河边散会儿步。船上的人陆陆续续从船上下来,选择不同的路回去,也有人跟接他的人一起走,有骑马的,也有坐轿子走的,绝大部分还是走路。点点貌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从船上下来的每一个人,她都看得清清楚楚,相貌、气质都过了她的眼,就在她转身想去大樟树下时,从船上下来一个人,虽然他戴着墨镜,刻意穿着竹布长衫,手里拿着把黄色油纸伞,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这个人就是仝小建。她赶紧退到石灰窑后面,坐在石头上,看仝小建低着头走路,从石灰窑经过,走过大樟树,缓缓地消失在柏树提的那一边。这个仝小建去吉安干什么?怕别人认出来,还打扮成这模样,他肯定又要耍什么鬼花招,她思考着,走下石灰窑,她又扫了一眼机帆船,又下来一个人,头上扎着夏布白头巾,穿着黑布上装,下身是九分直筒裤,挎着长布包,地道的船夫打扮,是船老大新聘的帮手?很快,她就否决了,船老大不轻易换人,即使要换人,也会事先给他们家说一声,再说,船老大不可能请这么瘦小的船员,船夫要干很重的体力活,这小身板怎么吃得消?这身段怎么就那么眼熟?她又回望一眼,呀,这不是黑猫张思达吗?她从另外一条田埂回家,远远地绕开大樟树,她怕她被满妹他们看到,拉去听《三国》,吃瓜子,凑热闹。爷爷喂马去了,大黄狗也跟着去了,她赶紧打开门,等待黑猫的到来。黑猫在窗户下咳嗽三声,点点立即回应了暗号,她转到后门进来,两位少女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张思达红润的脸上挂满了笑容,点点知道一定有好消息,她从来没有看过黑猫那么甜的笑容。张思达接过茶杯,把一茶杯的温开水一饮而尽,又接了一杯,喝掉,果然,她用压抑而兴奋地声音说:
“最近,为了打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嚣张气焰,减轻井冈山朱毛红军的压力,中共江西省委书记陈潭秋号召全省党的组织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组织农民暴动,赣东北、吉安几个县、还有赣南多地党的组织,纷纷组织农民举行武装暴动,赣东北和吉安还像井冈山一样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中国革命的低潮彻底地过去了。”讲到兴奋处,张思达站了起来,像个大革命家一样挥动着手臂,声音顿时高了许多,点点赶紧把食指搁在嘴唇上,做了个不准出声的动作。张思达吐了吐她的舌头,又坐下来,压抑着声音,继续说,“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而且会越来越好,陕北、湖南、湖北、满州、四川,全国各地都有农民暴动。我们的红色火种已经在中华大地遍地开花了,曙光就在前头。”她走过来,紧紧地抓住点点的手,握在一起,点点的情绪也被她调动起来了,脸上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她突然想到南昌,想到那幢漂亮的房子,想到她的父母,想到后山上父母的坟墓,她竟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眼泪溢了出来,飘过脸颊,洒落在地上。张思达看到点点脸上的眼泪,她知道她太激动了,她突然也激动了,这一年多来的辛酸苦辣,一起涌向心头,两个少女都流泪了,后来紧紧地抱在一起痛哭,感天动地,许久,黑猫掏出手帕,帮她,也帮自己拭去满脸的泪水。
“思达同志,今天我太高兴了,原谅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大哭了一场,把埋藏在心底的苦水,化着眼泪,都哭了出来,还把你给带哭了,没关系,这一哭,痛快呀,我钟静岚差不多一年来就没有这么痛快过.”点点泣不成声,热泪飘洒。
“傻姑娘,我们是一样的.”黑猫说完,带头笑了起来,点点跟着也笑了起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大黄狗跟着爷爷回来了,大黄狗钻进点点的房间,看到房间多了一个人,就蹲在点点的脚下,凝望张思达,点点抚摸着大黄的头,慢慢地平静下来。大黄蹲了一会儿,用舌头添了添点点的手,摇着尾巴出去了,爷爷没有进房间,站在大厅门口告诉孙女,他去大樟树下坐一坐,点点答应了,大黄狗也陪着爷爷去大樟树下听三国去了。
两个少女痛痛快快地哭过之后,点点抓过张思达的手帕,抹掉脸上的泪水,点燃蜡烛,扬起一张微笑的脸。
“该死,你还没有吃饭吧?”
“是呀,你不说,我还不知道饿,你一说,我就饿极了,快做饭给我吃呀。”
点点赶紧炒菜,焖饭,不一会儿,几个菜炒好了,饭还得等一会,两个人喝了点酒,然后才吃饭。吃完饭,打扫好卫生,两人继续回房间聊天。
爷爷和大黄狗回来了,爷爷有早睡早起的习惯,烧好热水,自己洗脚,洗脸,又烧了一壶热水留给点点用,告诉点点,他先睡了,大黄狗在点点脚下蹲了一会儿,也走了,房间里又剩下两个人,张思达把头上的白头巾摘下,飘下一头的秀发,她双手一拢,接过点点递过去的另一块新的白蚕丝手帕,把头发拢在脑后,一张美丽少女的脸,展现出来,她把黑色上装脱掉,里面是时尚的月白中袖女装,又把肥大的直筒裤脱掉,露出了黑色的七分裤。她站了起来,在点点的面前旋转了一圈,展现在点点面前是一个楚楚可人、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点点把她换下来的白夏布毛巾、短装、长筒裤叠好,放在樟木箱的上面,她用妆奁盒子压在上面。张思达从她的包里掏出一件白底前胸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旗袍,送给点点,要点点立即穿上,看看合不合身,点点脱去外衣,穿上旗袍,又从箱子里拿出很久没有穿的棕色高跟鞋,她穿好鞋,站起来,也在张思达的眼前转几圈,张思达惊艳得差一点叫出声来。点点拿起桌上的椭圆形镜子,四处照了照,她美得自己也很惊讶,不过,她更内敛些,她把自己良好的感觉,陶醉一下,很快就收回去,放在心底。她解开衣扣,张思达赶紧伸手过来把她的手拉开,着急地说:
“你就等下脱吧,我还没看够呢。”
说完,还帮她把解开的布衣扣扣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两个长期女扮男装的少女,在点点这私密的闺房里,各自尽情地展现了少女的那份美丽。
点点知道,张思达大老远坐船过来,还扮了一回船工,她绝对不是来送旗袍的,她肯定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代。她给张思达一个眼神,然后出去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从后门出去,刚走出门,大黄狗就尾随出来,紧紧地跟在后面,点点绕房子一周,又到河边看看,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大樟树下依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老远就能听到满妹和沙锤的吵闹声。她还从后门走回家,大黄狗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半弯着身子,躺在大门口的左边,狗洞里透进一点点微弱的光。点点走进房间,张思达站起来迎接,点点点了点头,告诉她一切正常,对面房间传来点点爷爷的高低起伏的打鼾声,两个少女面对面坐着,点点坐在床上,张思达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们面对面地回归女儿身,还是第一次,两人又互相欣赏起来,好像初次见面一样,仔细认真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从头看到脚,发现一点瑕疵都会指出来,还伸出手拉平对方的衣服,抚平对方的头发,她们用南昌方言低声交流。尽情享受好姐妹感情后,她俩回到了自己工作的正题,张思达开始谈工作:
“从后天开始,陆陆续续有五批革命青年分期分批上井冈山,其中三批搭乘你们家的机帆船来贝瑶,还有两批从别的地方过来,事先都会通知你,每次来的人都是单数,领头的人手上拿一本《新学制国语教科书》。这里不能停顿,下了船就直接过桥,去对面的松树林,无论多晚,你都要把他们送上山。其中有两批是女性,她们是吉安和万安的革命女青年,她们身上都揣了较多的金、银,还有一些珍贵的药材,都是井冈山急需的,现在山上那么多人,附近的土豪又打得差不多了,每天吃喝拉撤都得费钱。吉安和万安的党组织负责人原本要把这些金、银送给党中央,陈书记考虑井冈山的实际困难,更需要急用钱,经请示中央决定,转送给井冈山。陈书记还要你向毛委员、朱军长转达他的建议,井冈山山多地少,自古就很贫穷,无法供养大部队,老蒋又在招集广东、江西、湖南三省的部队会剿井冈山,一旦形成共识和合围,就很难走出去。目前三省主席,朱培德兵力最弱,他的部队大部分是滇军,与江西省的地方官员,甚至百姓的关系都特别紧张,前期进剿井冈山损兵折将,江西各地又连续暴动,他是有心无力;广东省政府主席李济深手握重兵,但他与蒋介石向来不和,蒋介石也处处提防他,他是有力无心;湖南省政府主席,鲁涤平属桂系,但他从来没有追随桂系反蒋,被桂系视为另类,蒋介石对他很有好感,让他接替程潜出任湖南省主席,他与湘军、湘民关系都不错,湘军中不乏反共急先锋,他是有心有力。井冈山农村革命根据地是我们党武装夺取政权的一块试验田,要好好总结经验,便于以后全面铺开.井冈山这块根据地资源太匮乏,交通极不便利,非久留之地。江西的革命形势远远好于周边的省份,朱毛红军离开井冈山就往江西发展,赣南是可以立足的好地方,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又是山区,敌人相对比较薄弱,背靠广东,广东军阀怕蒋介石吃掉他们,自己拥兵自重,不可能全力来打我们,等于没有后顾之忧,江西暂时还形成不了强有力的劲旅。陈书记已经在考虑井冈山革命形势的发展问题,他要你设法把他的这些想法、思路,转告给井冈山的朱德军长和毛泽东委员,为他们作下一步的决策,提供参考.”
张思达谈了很多,很有条理,很有鼓动性,听了令人振奋.点点经过一年多来革命斗争的锻炼,她有过人的记忆,她几乎不要笔记就可以记住两三万字,滴水不漏。她也是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先是死记,事后又笔记,后来慢慢地记住重点的东西,时间、地点、数字、人物形像、还有关键词语,晚上睡觉前又默念一遍,这样就不会忘记了,况且,她的记忆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培训,她在十岁前,就在妈妈的培养下,背诵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她的背功是有深厚底子的。张思达跟她谈了那么多,经过她的过滤,筛选,提炼,她已经把她讲的主要内容完完整整地烙印在大脑里。谈完正事,姐妹俩又谈了些生活中的趣事,烦恼事、私密事,两人无话不谈,谈到公鸡叫第一遍时,才想到要睡觉.爷爷就在这时,叫了一声点点,说厨房鼎罐里熬好了粥,吃了再去睡吧,两人对视,都吐了吐舌头,爷爷起床熬粥,她们居然没有发现。爷爷说完话,并没有进她们房间,而是直接回自己的屋里去睡回笼觉去了,不久就发出如雷的鼾声。爷爷知道孙女从事的工作是他儿子未竟的事业,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支持、从不多一点的事。点点和张思达去喝爷爷用鼎罐熬的红豆、糯米粥,粘粘的,稠稠的,粉粉的,太好喝了,张思达说这是她打小以来喝过的最好的粥了。喝完粥,她俩回房间睡觉,很快都进入梦乡。
天亮不久,三人奇迹般一起醒来了。爷爷去渔梁捡回一大篓子的鱼后,在做饭,张思达和点点一起洗漱完后,她穿戴好昨天来时的船工装.爷爷已经把饭菜做好,爷爷外出放马去了,他们两个人一起吃早饭.点点问张思达昨天船上有一个瘦高个,戴着眼镜,穿着竹布长衫,手上拿把黄色油纸伞的青年,看到没有?张思达不假思索地说:
“注意到了,他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上船前一个人站在大榕树下看书,船鸣笛示意将要出发时,他才不紧不慢地上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路都在看书,没有和谁搭话,怎么啦?”
“他叫仝小建,接替赖督学的,也是狗特务。”
“他们知道这里位置的重要性,这个家伙内功更好,一路上不言不语,好像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白猫同志,你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了。”
“是的,他的确跟赖狗特务不一样,不好表现,工于心计,长于隐蔽,代理校长期间展示出非凡的管理才干,赢得了全校师生的敬仰,他并不留恋权利,校长一回来,他又做起了普通老师。有对手总比没对手好,我更喜欢高智商的对手,教学相长,如切如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是的,我们共产党人从来就不需要温床,我们也没有什么温床.我们就是要能应对各种各样的挑战,玉,不雕不成器,铁,不打不成钢,在困难中前进,在战斗中成长.白猫同志,你已经成长为完全合格的共产党员.”黑猫同志微笑着和白猫同志握手道别,临行前,她站着告诉白猫:
“永新城打打杀杀,一个月内国民党、共产党几次易手,朱毛红军占领了多次,又主动放弃了多次,极大地锻炼了我们红军攻城.方振宇的老巢以秘密转移到了吉安,不久,方振宇兼任吉安城防司令,有权,有钱,有地位.昨天,仝小建这个小卒去吉安肯定是向他的头儿汇报去了,密切关注他的动静,不要惊动他,他是贝瑶国民党的风向标,紧紧地盯住他,就知道国民党反动派的动向,就知道国军的动向,哈哈,多好的观察风向标呀,真应该感谢他,仝小建。护送这五批革命青年,一定要隐蔽,不要走同一条路线。”
“好的。”
早饭后下起了暴雨,张思达冒雨乘船返回吉安。
第一批革命青年如约而至,一共七个人,他们分别来自上海,南京和南昌,都是刚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学语言的,有学机械制造的,有学考古的,就是没有一人学军事,他们在大学里就加入了青年团,或共产党,愿意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点点的马是驮东西的,大家一起翻越鹅岭到达茅坪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点点见到了士兵委员会主任陈毅,把这批革命青年交给他。听说有人会说法语,陈毅当时就用法语和他们交流起来,交谈几句,陈毅就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他挥动手臂拍了拍年青人的肩膀,高兴地说:
“终于找到一位会说法语的同志,很好,不然,再过几年,我这川式法语就交回给法国老师去了。”
那青年人行了一个军礼,称赞说:
“首长到底在法国呆过,法语讲得很棒,是地道的法式法语,比我强多了,是我学习的榜样。这一下好了,一面学军事,一面还可以提高法语,这个红色大熔炉我们来对了。”
“革命大熔炉里可不许乱恭维人,干革命,我比你早出道几年,我可以当你的老师,不过,朱军长、毛委员是我的老师,这里,你学军事的老师多呀;说法语,你是科班毕业,我在法国是自学的,不成系统,半桶子水还荡呀荡的,你是我的老师.”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个年青人,继续说,“你、我教学相关长,共同提高嘛.”
陈毅又和大家拉家常,就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得知一个人是学德语的,又用德语和他聊上了,聊得很好,谦虚的说自己德语一般,年青人伸出大拇指称赞,陈毅允诺,介绍他和德语水平更高的朱军长德语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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