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到面前的敌人怪笑着一起扑到他的身上,邢献良即刻拉断手榴弹的导火索,引信发出咝咝咝地响声,火花在他的胸膛前闪烁跳跃,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呆若木鸡,想逃命也来不及了,接着爆发出一声声巨响,一团团黑色的浓烟在天空中翻滚,邢献良和十个敌人同归于尽!
清晨,从涟水方向传来隆隆的炮声,把司令员成均从睡梦中惊醒。他立即披衣起床,跟政委交换了一下意见,就命令13团团长谢锐率领全团人马驰援涟水城。当李士怀的告急信送到司令部时,援兵已出发一个多小时。成均断定张灵甫的意图正如他昨天晚上所料想的一样,是妄图在茭菱拖住我主力,好让他在涟水城放心大胆地干起来,以便迅速占领涟水城。现在,对方的意图已被他慧眼识破,在他看来,敌人的这个狡狯的计策不再是狠毒可怕了,而却变成了一张苍白无力的废纸。
谢锐的人马刚渡过废黄河,就见到涟水城上空炮火弥漫,震天摇地,便命令部队加速前进。道路上尘土飞扬,几架红头绿苍蝇的飞机迎面倒栽下来。飞机发出刺耳的尖啸,鼓动起逼人的气浪,从队伍的头顶上掠过,不一会就开始了低空扫射,枪声在空气里震荡,大路上火星飞溅,战士们却不去理会它,一个劲地往西跑。
南门渡口阵地上,敌人的炮弹依然吼叫着向阵地上倾泻,战士们趁着战斗间隙修复起来的工事再度被犁平,许多战士在敌人的炮击中负伤流血直至牺牲。
邢献良在敌人连续不断地炮击中,还没有看清楚周围的情况就被一团气浪掀倒在地,战壕坍塌下来,他被泥土埋没了。他从泥土里挣扎起身来,想睁开眼来看看他的阵地,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身子完全淹没在泥沙滚滚的浊流里,脸上有一条蚯蚓似的东西在蠕动,粘湿,腥热,伸手一摸,满手尽是血污,这是从鼻子里淌出来的。他想走动一下,但却不能,浑身沉重,两腿瘫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眼冒金星,浑身颤抖,脑袋胀痛得快要爆裂开来。在这神智昏迷的时刻里,他完全忘记了天地间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唯一伴随他心脏一起跳动的只有一个念头,要把敌人挡住!
天和地在旋转,在颠簸。他每挪动一步都要费出九牛二虎力气,身子软得像棉花,口渴得嗓子眼冒烟,蠕动的舌头已然僵硬,再也舔不出一点一滴的口水来,喉咙疼痛,干裂、嘶哑,全身着火似的难受。这种可怕的虚弱感觉,在他的一生中只有十七岁那年害伤寒病最危险的时候才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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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猛烈的炮火逐渐向纵深推进时,他紧咬着牙关,试探着,硬撑着,强迫自己站立起来,踉跄着往渡口走去。班长黄士荣从自己的身上撕下一块布,将排长受伤流血的额头包扎起来,劝他躺下来歇着,却被他瞪了一眼,用手拨开。黄士荣深知排长的脾气,排长决心要做的事情,你阻拦也是白搭。只得带着战士跟随他一起冲向南门渡口。渡口前面的景象让他心碎,河里密密麻麻,尽是敌人的橡皮艇。艇上挤满了暗绿色的钢盔,有几只划在最前面的橡皮艇已靠近岸边,敌人从橡皮艇上跳进水里,扑向岸边……
邢献良稳定了一下情绪,掉头看看自己的阵地,阵地已经辨别不清,先前的一切已不复存在,能够肉眼看到的是被翻过来的新土、残破的地堡、坍塌的战壕……一切都瘫痪了,一切都不见了。他看到远处有一挺轻机枪,射手已经牺牲了,便猛地冲过去,抓过来机枪,扑身倒地,擎住枪把向着涌上来的敌群猛烈扫射。枪声就是无声的命令,听到这愤怒呐喊的枪声,梅燕伍、于纪珠等活着的战士纷纷从泥土里钻出来,挤到渡口两侧狙击敌人。划在前面的几只橡皮艇被密集的火力打翻了,沉没了,敌人惊慌地嚎叫着,密集的队行出现了骚动和混乱。邢献良的心中又腾起一种希望,一种无坚不摧的勇气和力量,还有这么多活着的战士,这就是他打退敌人的资本,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就要战斗到底,就要把阵地守住!
尽管敌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和混乱,橡皮艇一只接一只地被打翻沉没,但从废黄河南岸渡过河的敌人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战士们用步枪、机枪、手榴弹向敌人猛扫猛打,孙祥国手中的那个老伙计几乎弹无虚发,一连打死了八九个敌人。战士们此刻的心情和排长一样,都想竭尽全力把敌人打退,但敌人像黄蜂一般,潮水似的涌上来,不断向西扩张。敌人以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向阵地上猛扑,三排的战斗减员急剧增加,副排长李定开牺牲了,黄士荣牺牲了,孙祥国的肩部也负伤了,许多战士倒下去了。
南门阵地吃紧,指导员董继光带领两个班的战士火速前往增援,却在半路上遭遇到敌人凶猛火力的阻击,连续发起几次冲锋,左冲右突,怎么也杀不进去,眼睁睁地看着三排战士在敌人的炮火下牺牲,却无法施救。
站在前沿指挥所里的李士怀和殷绍礼心急如焚,南门阵地危如累卵,敌人的大批部队陆续过河,全线迫近。带河镇那边也枪声不断,三营的战士正同敌五十八旅浴血比拼,战场上狼烟四起,四处告急,他们手中再无一兵一卒可调,真是急煞人哪!纵队派出的援兵什么时候才能到达涟水城下呢?李士怀的心里似油煎似火燎,额头滚下黄豆般的汗珠。政委殷绍礼接到各处的伤亡报告,忧心如焚地说:“在加力战斗中,我们和弱敌交手,按照野司的命令是六比一,现在,我们面对敌人一个团的进攻,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喽,这种恶劣的局面如在短时间内得不到改变,后果不堪设想啊!”
南门渡口阵地上,五个班的战士大部分战死,仅剩下为数不多的兵员,这其中也包括邢献良和孙祥国,他们大多也负了伤。邢献良和孙祥国轮流打着机枪,一个劲地向敌人射击,可敌人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依然向前沿阵地冲杀过来。阵地上仅存的一挺机枪仍然怒叫不停,他俩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即使自己光荣了,也要在这最后的时刻,在这生与死的紧要关头,多赚他几个,赚一个够本,多赚就更划算了。两个人打一阵机枪,扔一阵手榴弹,交替着进行。眼看手榴弹快要甩完了,邢献良焦急地对孙祥国说:“快!赶快找手榴弹,能集中多少是多少,咱们就用这个揍他!”孙祥国弯着腰,跑进战壕里去,搬来了一大堆手榴弹。有了这一大堆手榴弹,邢献良仿佛迎来了一支援兵,高声地喊叫着,看那手榴弹的烟云和火光在敌群中迸发出来,他纵身大笑起来。这喊声,这大笑,迅速地弥散开去,把阵地上仅存的十来名战士都鼓动起来了,掀起一阵狂飙,更密集的枪弹和手榴弹带着满腔的仇恨飞向了渡口,落进了敌人冲锋的行列中。此刻,也只有在此刻,邢献良的那颗剧烈跳动的心里才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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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军事上,数量上的绝对优势,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刻显示出它决定性的作用。敌人蜂拥地冲了上来,阵地被突破了!敌人像决了堤的洪水,顺着突破口漫溢过来。突破口越撕越大,敌人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奔跑滚动的暗绿色钢盔、密集的弹雨、铺天盖地的喊叫。阵地上陷入一片混战之中,却没有一个战士畏惧恐慌,从这片破碎的阵地上向后退却,每个人都像一尊铁塔坚守在阵地上,进行着稀疏的但却狠命地抵抗。当他们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出枪膛之后,就举起枪托、洋锹或者随便抓到手的什么武器,朝着走近自己身边的敌人猛砸猛打,扑到敌人身上撕着咬着,将敌人的耳朵或者鼻子、手指头连皮带肉地咬下来,从容地饮弹倒地。
邢献良左腿负伤,裤脚里灌满了殷红的鲜血,孙祥国把他背到战壕里,帮他做了简单的包扎。他看到自己的战士一个个壮烈地倒下去了,心中涌上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和冲天的愤怒,再看看自己脚下,仅剩那挺没有一粒子弹的机枪,眼下仅有的家当就是孙祥国手中那两颗手榴弹了。敌人向他们包围过来,他的背后通往城中的路却是宽敞的。孙祥国向他打了个手势,做出要背他出去的样子,却被他断然拒绝,随手夺过他手中的手榴弹,推开他,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那挺机枪,向身后的城墙努努嘴,对孙祥国说:“把这个拿着,快跑回去找营长!”孙祥国站在那儿,磨蹭着不愿离开他。邢献良发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难道你要跟我死在一块!如果不把阵地失守的消息尽快报告营长,想办法堵住敌人,涟城就会很快被敌人攻破。快走,服从命令!”孙祥国在他严厉的目光威逼下,背起那挺机枪含泪离开,向城中跑去。这就是从这块英雄的阵地上跑出来的唯一的一名战士。那挺被邢献良视若生命的机枪,一直在这个连队保存了很久,人们一见到它,就会引起对邢献良的不尽怀念。
现在是下午六点,空旷的阵地上只剩下邢献良一个人了。他勉强地站起身子,拖着一条流血不止的伤腿,一步一步往回爬。他希望能够活下去,希望能够继续战斗。然而,一大群敌人追上来了,他们发现让自己死了那么多人的对手居然是一个手中没有枪的伤员,胆子也就壮了起来,疯狗扑食般地争着向前冲,想抢个头功升官发财,嘴里咒骂着,叫喊着:“抓活的,抓活的!” “小八路,好野的家伙!看老子剥了你的皮!”邢献良一声不吭,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弯下身子,把手榴弹深藏在怀里,右手的食指紧扣住导火索的铜环。冲到面前的敌人怪笑着一起扑到他的身上,邢献良即刻拉断了手榴弹的导火索,引信发出咝咝咝地响声,火花在他的胸膛前闪烁跳跃,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呆若木鸡,想逃命也来不及了,接着爆发出一声巨响,一团黑色的浓烟在天空中翻滚,邢献良和十个敌人同归于尽!沙滩上陡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仿佛是英雄的浩然之气震击长空,天地也为之动容,为之感叹!狂风渐渐地停歇下来,天空中飘落下一张烧毁了大半截的姑娘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扎着两条乌亮的短辫,脸上挂着微笑,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这是邢献良的未婚妻秋姑,这张照片还是在部队休整训练时,摄影记者柳影照的,邢献良一直把她珍藏在自己身边。
部队休整时,邢献良他们住在秋姑家。自从部队住进来,秋姑为战士洗衣做饭,缝补衣服,忙的不一乐乎。她自己虽不能像男人一样上阵杀敌,但能为自己的队伍做点什么,也算尽到一点心力。那天,她将浆洗好的一桶衣服夹到河边去淘清水,不曾想脚板踩着青苔,滑进了深不见底的河塘里,在水中拼命地挣扎呼喊,渐渐地往下沉,眼看河水就要把她淹没了,就在此刻,邢献良箭步如飞地冲到河边,一头扎进水中,救起秋姑。从此,秋姑对邢献良产生了爱意,总是找出各种理由接近他,向他讨教各方面的问题。每当她见到这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排长时,心里忐忑不安,像有头小鹿在钻拱。秋姑那点心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邢献良那双铜铃似的眼睛。说实话,他对这个小他四岁的姑娘也打心眼里喜欢。她不仅长相清丽,心灵手巧,而且善解人意。在指导员董继光的撮合下,两个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互赠照片作为定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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