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以前对荣校校长王群的印象,完全是听来的。到荣校一见:呀,这个老红军,个子大,声音大,性情直率。要用现在的话说,王群就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不是残疾人,所以对学校各种各样因伤致残的荣誉军人,总是像对待正常的、健康的战士那样,缺乏体贴和关心。最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总把瘸子、拐子、聋子、傻子挂在嘴边上。岂不知这些人都是被敌人的枪炮子弹打伤致残的。所以许多休养员都反映,他看不起和不尊重他们。还有的说,他要是缺胳膊少腿了,就知道他们是咋回事了。王群校长在和父亲相处的过程这,慢慢地对残疾人有了一些认识和了解。他曾很真诚地对父亲说:“炳文,我从你对待这些人的态度、关心中受到不少启发。残疾人嘛,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他们只能被养起来,除此之外,你说他们还能做什么。一个个劳苦功高。可是我从你身上看明白了,残疾人不是残废。就像你讲的,为革命负伤的残疾人,多是残而不废。他们需要的是尊重,是理解,是不要把他们看成或者当成残废,处处照顾他们,什么都不要他们去干。他们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和鼓励。他们希望自己虽然残疾了,但仍然能为革命、为边区做出贡献。炳文哪,怎么对待残疾人,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我要好好向你学习呀!”
这个老同志的确很了不起。在他以后的工作中,不但把荣校的伤残人员团结得非常好,而且让这些人在各项工作和生产劳动中,充分发挥出他们的本事和作用。其中,不少人还当选了生产模范、劳动英雄。
他也经常问母亲说:“文清,你这个火暴脾气的四川娃子,对那些妇女、娃娃、休养员,怎么那么有耐心呀?”每当这时,母亲就会乐乐呵呵地回答:“将心比心。你面前都是伤残英雄功臣,你就要好生对待他们,就要好生为他们服务。我虽然走过长征,但是我身体好,有的是力气。我还是个党员嘛,应该处处起带头作用才对。”而最令他感感动的,是母亲不止一次地对他说:“你看,老何是一条腿,走路要拄着双拐。可是他什么事情都做得来、做得好,一般不要我帮。我要帮了,他就会不高兴。他觉得,你看不起他才去帮。我对他就是,能做的你就做。这样,他高兴得很!老何现在的针线做得比我强得多,孩子们的缝缝补补就都归他包了。”每次说完,母亲都是一阵哈哈哈地大笑。
王群是领导,有资历有经历。他的不会不装会、不懂不装懂的品质和作风,在荣校很有口碑。他也很深入,经常到一些同志的家里去嘘寒问暖。听说他从前不太爱和女同志主动打招呼,可现在只要碰上,都会主动问个好说个话。他虽然不是生产上的行家里手,但在扛木头烧炭的队伍里有他,在捻线、纺线的场院里也能看到他的身影。父亲的线纺得好,好开玩笑的王校长,也会跟母亲说:“小蛮子,好好向炳文学学纺线吧!”
王群的夫人叫毕珩,是知识分子,文质彬彬的。父母亲很尊重有文化的人,看她喜欢我,就让毕珩阿姨教我认字。平时,母亲总是要我照看弟弟。自从跟王阿姨学习认字开始,母亲就不那么要求我了。那时没有书,毕阿姨就把废旧纸裁成四方块,把字写在上面,一个一个教我认。在她家学完后回家,母亲总是督促我又念又写。这样,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认了不少的字。和我们同住一排窑洞的其他孩子们,有的比我大,可认的字却没有我多,就特别羡慕,也想跟着一块儿学习。可是,他们却没有我这么幸运。因为,他们的妈妈没有我母亲这样开明。她们除了让大孩子看小孩子,就是让孩子们在自家开荒的地里干活。即使让孩子们认字学文化,也有限。我母亲为什么愿意让我学习?母亲说:“鲁艺的秧歌剧《夫妻识字》里唱得好:不识字不知道大事情。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睁眼瞎,参加红军才知道翻身闹革命的道理。不识字没有文化,革命怎么胜利?胜利以后怎么办?文盲总不能一代一代传下去。现在不但让孩子学,我也趁机会加油学习。”所以,我感谢毕阿姨教我识字学习文化。我更感谢当年文化不高的父母,却早早让我受到文化启蒙教育。
1947年3月,在转移途中战事很紧张。我人小,可因为是战士,不分白天晚上地跟着行军的队伍步行。晚上一到宿营地,只要一号完房子,管我的叔叔把我往屋里一放,门一锁,就执行他另外的任务去了。我呢,不管炕上炕下,倒下就睡,无法再继续我的认字学习。而且,毕阿姨他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也没有人再教我和督促我了。我一个娃娃家,自然也就放松下来。父亲突然发现这个情况,对拉着我的叔叔和我说:“这还得了!如果部队走一年,那不又成文盲了!”荣校一个姓罗的叔叔对父亲说:“何主任,娃娃耽误不了。她太小,不能跟我们比。一天走那么多路,能坚持下来就很不得了了!”果然,在以后行军的日子里,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一直在坚持认字学习。这要感谢随队的叔叔们,是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了好办法:把字写在找来的一些破碎的纸片片和布片片上。白天行军的时候,管我的叔叔就把这些字块儿,别在我前面叔叔的背包上。他们还不时有人教我。就这样,我在行军路上又学会了好多字,增加了些许我这般大小的孩子本没有的知识和道理。使我这个娃娃战士,在部队1948年的整训,和开展吐苦水运动中,还当起了供给处一些不识字的战士、司号员、马夫、驭手的小老师呢!
记得,还有一个戴眼镜、瘦瘦高高的叔叔叫纪秉。他总是不大声说话,文文静静的。他文化很高,大人们都爱叫他知识分子。这个叔叔很喜欢我,但他更喜欢教我认字写字。后来,他因为发烧病得很重,经过父亲的批准给他打退烧针,结果因为消毒不好针眼发炎,以后在行军的路上生病去世了。我很难过,也很怀念他。因为他教会我认很多的字,也让我懂得了许多道理。父母一直很尊重他,因为他从不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而且他非常热爱和敬重荣校所有的伤残人员。他说他们都是革命的功臣和英雄,值得他一辈子好好学习。遗憾的是,因为怕将来敌人发现,没有立墓碑。所以不知道把纪叔叔安葬在山西什么地方了。
周成智是四川人,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他是荣校的活跃分子,有名的热心人和大活宝,外号“周矮子”。
周叔叔是父亲他们总务科的。可他常常是人在科里,心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有一些老同志说:“他这个人呀,为了别人,一天到晚心不在家,脚不沾地。”因为他是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加之又有那儿份谁也比不了的热心劲儿,所以白天晚上都有忙不完的事儿。再加上他好说话,谁找他帮忙都是有求必应,就是娃娃们找他缠他,他也乐呵呵地不会拒绝。用他的话说,总务科就是总管科。荣校大大小小的事情,总务科都有资格、有权力管。他是科里的人,就他没有很具体的分工,所以他就可以管其他人顾不过来和其他人忙不过来的事儿。他又说了,不要看荣校的休养员不多,可都是伤残病号。我是党员,我为他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能多做些就多做些。而且,他是说到的定做到,即使没有说的看到的他知道了,也定是主动去做。父母喜欢他,赞赏他,更佩服他。因为他做任何事情都不图表扬,不图立功受奖,更不图回报,就图个快乐痛快。他爱说:“给地主老财干活是受剥削,心里不情愿,因为是被逼迫的。现在是为革命出力,是为革命战友服务心甘情愿,心里痛快。有啥子事情都应该主动去做才是啊!有人叫我‘闲不住’,我听见高兴,我感觉光荣。”
父母爱跟他开玩笑,常叫他“周矮子”。他们说周矮子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年岁不大,文化不高,可是政治觉悟、思想水平比一般人高些。他最让人佩服的,是他爱孩子爱得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光照看孩子吃喝,逗孩子高兴,教给他们怎么玩耍,还教给他们怎么友爱、怎么互相帮助,为什么听爸妈的话。这不得了,他不是老师嘛,做的可是老师的事儿。孩子们在他跟前可是享福呀!父亲有点文化,他常跟母亲说:“不要看周矮子个子小,眼光可看得远。我看,他都看到革命成功以后了。”
因为周叔叔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会编故事,荣校大孩小娃都爱围在他身边。别看他身材短小,但他爱打自编的拳,还能很灵活地将腿盘在脖子上。每当这时,他还会用另一只腿在地上跳来跳去。这在孩子们的眼中,显得特别了不起。大家都很崇拜他。这使得有些调皮捣蛋、不听家长话的孩子,特别听他的话。所以谁家有管不了的孩子,也爱找他帮忙。说来也怪,捣蛋鬼们一听见周成智的名字就立刻安静下来。
我和弟弟也是这样,我们特别喜欢周叔叔。为什么?因为周叔叔从不骂我们,不喊叫我们,更不打我们。反正跟他在一块呆过的孩子都得到了快乐。离开他的时候,总是很舍不得,很不情愿。我和两个在延安出生的弟弟,现在都已经60开外。但对周叔叔印象依然很深刻,很清晰。我们只要起回忆童年的往事,很容易就想到他。他那短小灵活的身材、说话时连比带划的手势,以及练拳踢腿的动作神态,都还能浮现在眼前。因为我们曾经受到过周叔叔的关爱、帮助和教育,所以我们会永远感恩于他、永远怀念他。
1947年3月,周叔叔是随同父亲一起过黄河北上的,一直到1953年才分开。父母转业到北京,他留在炮兵第14师后勤,并在石家庄安家。周叔叔是一个非常有爱心,并且特别爱小孩的人。可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自己的小孩呢?原来他没有对象,没有结婚,哪来的孩子呢?要说他的婚姻和孩子问题,不但在荣校,即使后来在炮兵旅,也是大家关心的一件大事。他自己也很着急。我们到北京后听说,炮14师的战友们帮他张罗了一门亲事。他不是爱孩子嘛,这回可好,一结婚,女方就带来了三个孩子。别看这些娃娃不是他亲生,他对女儿、儿子比亲生还亲。这使他的婚姻在部队传为美谈。周叔叔结婚成家,终于使母亲多年来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周叔叔如果在世,想必也该是快百岁的老人了。他该好好享受着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了。
柳怀杰是在父母之前先到荣校工作的。父母亲到荣校后,父亲在总务科当科长,柳叔叔也才到科里来。这人瘦高,慢性子,说话口齿不是很清楚不说,还有点口吃。小孩子们爱气他,爱让他着急,因为他这时的表情特别逗人。他也是个红军战士,吃苦耐劳、服从领导。这人虽然内向,但待人真诚,做事果断、有条理,从不拖泥带水。荣校有那么多比柳怀杰更优秀的人,父亲在调任延安抚恤委员会主任、准备带队转移时,为什么选准了他?很简单,因为柳叔叔是个忠诚、坚定、实在、做什么都让人放心的人。他虽然没文化,但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而且他写的名字,没人能模仿得了。父亲说那是老柳发明的文字。父母亲的老战友们这样评价他:“战争年代,党就需要这样的人。这种人信念坚定,没有随意性,不争官,不夺利,心里想的就是如何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和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柳怀杰叔叔后来果然很好地协助父亲完成疏散转移的任务。
1948年1月,组建晋冀鲁豫炮兵旅供给处时,父亲又点名要柳怀杰到他负责的供给处来工作,而且在军需股做了军需员。根据形势的需要,供给处的架子还没有完全搭建起来,就投入军务、军需、培训、军备各项工作中去。乘着各股还没有明确分工,父亲找军区要来筹备款项后,就带上罗建勋、柳怀杰等八九个人到内蒙古去购买拉炮的大洋马。有人奇怪:时间那么紧张,条件那么艰苦,任务那么繁重,何处长带上瘦弱的小老头做什么?父亲自有他的道理:荣校工作那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性子是慢些,从不会误事。可贵的是,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他比你想得周到仔细。事实证明,父亲在较短时间里胜利完成购马任务,并使驭手和马匹迅速投入训练,慢性子柳叔叔是功不可没的。别小看柳树叔叔,他年龄比父亲大,比粮秣股、财务股、审计等几个股的人年龄都大。但他的稳重、细致、谦让等,却得到供给处上下的好评。
母亲记得,怎么好人总是有着急事呢?柳叔叔的着急事由来已久,那就是从母亲认识他就开始有了的婚姻大事。奇怪,从年轻到他到40多岁还没有结婚成家,而且别人给他介绍几次都没成。原来他不懂谈对象。延安人的婚姻都是靠组织介绍。就是介绍了,也还有互相认识认识,互相表个态什么的。母亲说柳怀杰可不是这样的。他以为介绍给他的人就是他家属,一次两次,什么也表达不了。延安有本事的男同志多得很,女同志又少得很。像老柳这个样子的,能找到对象结婚成家才怪呢!于是乎,帮老柳成家,成为母亲的一大心事。然而,这档心事一直压了母亲多年。她总觉得,对不起这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同志哥。
可真的成为他家属的人,是到石家庄我父母转业到北京以后。炮14师的老战友们,与石家庄及周边的永壁镇等驻地老乡们关系非常好。听说在军地两方热心人的共同努力下,帮助他找了一位农村妇女。还听说,这个农村妇女还是个没结过婚的大姑娘。他们结婚以后,竟然还有了一个孩子。父母听说后高兴极了。母亲说柳怀杰老年得子,这是老天爷对他的奖励。父亲玩笑地认为,老柳的婚姻不在陕北在河北,不在延安在石家庄,不在荣校在炮14师。其实,不管父母怎么高兴、怎么赞美、怎么祝福,这都是他们多年来对柳叔叔家庭婚姻的美好心愿。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都在他们的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就因柳叔叔的病逝而戛然发生变化。父母为此难受多日。尤其是母亲,她为这个期盼婚姻、热爱家庭的老实好人无限惋惜和遗憾。多会儿想起来,母亲的心里都充满这种感情和深深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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