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到荣校的第一件事,没有去住为他们准备好的窑洞,而是选择了在下寺湾阎家沟一个山坡上,并且已住有四家的一排窑洞的一眼旧窑。这四家都是经过长征的红军夫妇。他们是陈成矩、焉秀英一家,周万成、唐照国一家,贺惠恩、苗玉香一家,及马云峰、谭新华一家。这样,加上父母琴一家总共五家。大人孩子加起来二十五六口。人口虽然多,各家习惯也不同,但相处得特别和睦,大家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其乐融融。战争时期的延安人就是这样生活的。从各个家庭反映出来的,是延安人紧张中的从容,是艰苦中的乐观。
荣校政治部主任陈成矩、焉秀英夫妇,是父母窑挨窑的邻居。陈叔叔腿有点瘸,劳动是一把好手,父亲与他一块工作配合挺好。焉阿姨走过长征,湖南人,特能干,可脾气特别坏。她是荣校有名的“母老虎”。不过,她与母亲的关系不错。她的女儿云香、云珍,跟母亲和我们挺亲。
大家说焉阿姨厉害,是她打孩子太狠。她三个女儿,不管谁有了错,她都把孩子吊起来打。因为与她家窑挨窑,所以,每次打孩子传出焉阿姨的吼骂声,和孩子们的哭声和求教声,都让母亲又气愤又心痛。因为在母亲的眼里,棍棒打不出孝子。再说了,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这个当妈的,怎么这么狠心
母亲和她不一样,不到万不得已,她是轻易不会打自己孩子一巴掌的,更不会把打孩子当成家常便饭。父母即使打人,也是打一下。他们对孩子的爱不在嘴上,全在心里,全在他们的行动上。因为父母已经养成习惯,无论他们多么劳累,无论冬天还是夏日,总是让我们睡在一个大炕上。夜里不是给我们盖被,就是给扇凉风。别看他们在工作和劳动特别忙碌的时候,扔下孩子们不管,但决不会让我们渴着饿着。两家人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态度和做法截然不同,但这一点儿也没有影响两家的关系。在1947年疏散转移时,因不同的路线两家分开了。但解放后,陈叔叔还专程代表全家到北京来看望过父母。遗憾的是,他们夫妇分配在湖南工作以后就失去了联系。这也是至今为止,我还没有联系上的、一排窑洞唯一的一家了。
周万成叔叔和唐照国阿姨是一对红军夫妇。他们也是父母的邻居。他们家里的孩子也比我家多得多,大女儿周荣比我大两岁,下面还有告华、明华等好几个。唐阿姨主要在家照顾孩子们,生产劳动只能靠周叔叔一个人。所以他家的条件就比较困难些。
但周叔叔是个非常要强的人。他左臂负伤后被截肢,只有一只胳膊,是荣校管理人员中的残疾人。母亲对他的印象是不爱说话,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干活。他最过硬的工夫,是只用一只胳膊完成两肢胳膊的工作。比如扛树上山去烧炭,他的肩上总是扛着两根木头。有时是一肩扛两根,有时一肩一根。当他扛两根的时候,他不用别人帮助就能将两根树干扛上肩膀,而且还让背后的部分交叉着。这样,他不用手扶,低着头,就可以稳稳当当地走在山路上。对此,别说是我们一排窑洞的邻居,就是荣校认识,哪怕不认识,只要提起周万成,没有人不赞叹,没有人不佩服的。就连黑老金那样的大力士,都连连夸好。而周叔叔却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也不管是怎么夸赞他,他都是一个样地干活吃饭。父母亲很佩服他,总是爱说:“咱这邻居好啊。看看老周每天的劳动,咱就不能怠慢,就要好好学习他呢。”尤其是父亲,还常常与晚上到窑里来拉话的人说起他,说:“好人扛木头,一根上肩还要别人帮助。说周万成一条胳膊扛两根都不用别人帮一下,咋那么能嘛。”他们的结论是:越是有残疾的人,性子就越强。其实啊,父亲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周叔叔和唐阿姨除了忙公家的的劳动生产,也同荣校其他的家庭一样,还要开荒种菜种粮,养鸡养猪。因为只有生产搞好了才能吃穿不用愁。而他们家有四个未成年的娃娃,不管他们怎么能干,养活孩子可不是个轻松的工作。尽管如此,当年这个一条胳膊的残疾人,始终是拼命、实干加苦干。这样,他家的日子不但过得红红火火,还向公家交售了许多劳动成果。
父母亲敬重周叔叔,并佩服他踏踏实实、吃苦耐劳、不计名利的革命精神。可惜,他在祖国刚刚解放的50年代初,就生病去世了。他是个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老革命!他虽然去世了,唐阿姨也去世了,但父母亲和他们结下的友情,以及他们的革命精神,却对我们后一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现珍藏当年我家和周叔叔家几个孩子的照片,会时时唤起父母到这个老邻居的不尽思念,也同时让他们得到一些安慰。
值得庆幸的是,1947年春节后拍摄的这张照片中的七个孩子,都在解放战争的炮火与硝烟中成长起来。如今,我们都有了孙男弟女,父辈的精神和情谊也都传承至今。
战友亲,战友加邻居更亲。我母亲长征时,尽管和唐阿姨不是一个部队,但她们总归都有着共同的长征经历。所以,当1954年我和弟弟在八一学校,和他们的女儿周荣、儿子告华成为学友之后,又延续了这种革命的友情。以后虽然往来不是很多,但他们每每叫起我母亲“蒲姨”“蒲姨”的时候,感觉可亲了。我似乎感觉周荣就像我的亲姐姐。现在她年龄大了,身体多病,很少出门。但我母亲对她,以及我们相互的惦记和关切却越来越多。有时候,在电话里互致问候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聊起记忆中的童年,当然也少不了我们的顽皮和恶作剧。因为我们的童年,无论它多么艰苦、多么单调、多么清贫,但那个岁月留给我们的,却是艰苦中的快乐,是单调中的充实,是清贫中的富有。这不单纯是我们的感受,是我们一排窑洞孩子们的感受,也是在延安出生的延安娃们的共同感受。
苗玉香和贺惠恩也是一对红军夫妇。苗阿姨长征时,曾照顾过邓颖超同志。虽然那时她还是个入伍不久的小姑娘,但却很好地完成了照顾生病的邓颖超的任务。红军长征到达延安后,她并没有以这段经历为荣,而是服从组织分配,到延安被服厂当了一名普通的工人,以后因出色的工作和能干被提任厂长。1946年,她和丈夫贺惠恩调到荣校,在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中,也表现得甚为突出。父母对这对红军夫妻也是充满了好感和尊敬。
当母亲和他们成为邻居会(父亲已到延安抚恤委员会任职),慢慢知道苗玉香阿姨原来的丈夫叫管士全,是延安总工会主任。他们离婚后女儿小林跟苗阿姨生活,而管叔叔上了前线。当苗阿姨带着小林和贺叔叔结婚后,最怕小林受委屈。不料,贺叔叔对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非常好,好过对他和苗阿姨所生的任何一个孩子。这使父母十分感动。
好像是1946年底,小林大概有6岁多了。突然有一天,听母亲说小林要去找爸爸,以后可能不回来了。我们听了很奇怪,其他的小伙伴也很纳闷:小林姐姐不是有爸爸了,怎么还要去找爸爸呢?没有人给我们解释,大人们甚至还嫌我们问。我、周荣、大弟弟、还有几个小孩,就跟在小林姐姐屁股后面,生怕她走了再也见不到她了。记得她还有个弟弟叫小牛儿,好像和大弟弟差不多大。他看我们总跟着小林转,也腻腻歪歪地缠着小林。
母亲常说苗阿姨脾气好,性情温和。那天苗阿姨已经难受得不行了,给小林边收拾东西边流泪,和去她窑里的人都哽噎得说不成话。母亲和那些阿姨们就默默地帮她弄这弄那。母亲还安慰苗阿姨说:“玉香,莫难过。孩子是去找她爸爸了。”不等母亲说完,苗阿姨的一声“我舍不得”,把满屋子的人都惹流泪了。可我们这些孩子并不懂得此时大人们的心情。
我还记得,小林走的那天,穿着苗阿姨给她改得合体的衣服,原本就很整齐的短发被梳理得服服帖帖。尤其当小林戴上灰色的小军帽时,俨然一个小女兵。虽然山上的路不好走,但是来接她的叔叔和小毛驴早已等候在窑洞前了。当骑在驴背上的小林挥手向送别的妈妈、贺爸爸及阿姨叔叔和小朋友告别时,大家都流了泪。苗阿姨哭得她胖胖的身体都有些发抖,贺叔叔拉着小林的手舍不得松开。他对即将远去的爱女千叮咛万嘱咐,还不时地给她正正帽子、理理衣服,又往小挎包塞了些吃的东西。在场的许多人,都被他们的深情所感动。小林已经走远了,我还站在送别的土包包上,还能看到毛驴背上灰色马褡子上绣的红五角星。我虽然比小林小一岁多,但也知道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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