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撤离延安的各路队伍中,由于母亲果断的决定,使我和弟弟得以有了一段独特的行军经历。苦是没有少吃,罪也没有少受。但这段经历,却成为我们一生的自豪。
在延安抚恤委员会工作的父亲,在接受带领延安保小和荣校部分人员的转移任务后,不顾伤残,每天拄着双拐,忙碌着组织人员,配备牲口,准备物资,同时给随队转移的孩子们做架窝子(牲口背上的驮筐)。他无法顾及自己的家和三个孩子。所以荣校这边,他很放心有校部领导和随行的周成智、柳怀杰、王纪芝、罗亦藻、马云锋、胡科长等同志们。
母亲很厉害,她毅然担负起转移的准备工作。一天到晚,忙活着自家和家属们的坚壁清野;帮助校领导,给无法转移出去的重伤残人员和他们的家属,做就地安排的思想工作,还帮着找可靠、合适的地方和人家。母亲忙来忙去,就是顾不上考虑我们姐弟三个。叔叔阿姨们,尤其是一排窑洞的邻居们,都为她着急。说她一个人,里里外外这么多事,又要做好这做好那,还都要抢在时间前头,怎么忙得过来呀!出发的命令一来,那三个娃娃怎么办?有的阿姨给母亲出主意,让她首先把自己家和三个孩子安排好,至于其他的事情就让组织去想办法。要不,出发的命令一到,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也有阿姨埋怨父亲,说何主任不该把家扔下不管。再说,他自己就是个需要组织关照的人。现在可好,他不但不用照顾,还领受那么重的转移任务;还有的阿姨劝说母亲,要是来不及带走孩子,或者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后悔一辈子的事呀!
这些好心的叔叔阿姨们,确实是替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着想。他们也佩服父亲母亲的为人,和对革命工作的责任心。他们也决不怀疑父母,尤其是母亲的能力。父母尤其是母亲,她何尝不知道,孩子对于这个家和她自己有多么重要。但是,这些叔叔阿姨们,毕竟没有真正地认识和了解我的父母。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他们从投身革命那天起,似乎就已经没有了他们自己。母亲尤其爱说:“连人都是革命的,都是公家的,其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所以,他们从来都是先把组织交办的事和别人的事情处理好了,才会去顾及自己。在为保卫延安而暂时放弃延安的疏散转移前夕,各方面准备工作都是那样紧迫、急促的情况下,他们根本就不会首先顾及自家了。父亲在延安。他那里有一大摊急着要处理和做好的事情。荣校这边的母亲,怎么能不知道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呢?她所以在大家面前这样,就是为了不再增加同志们、战友们的压力和负担。
其实,母亲在顾及众多事情和工作的同时,她一直想着我和两个弟弟怎么办。她心里清楚得很。不管自己多么能干,毕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况且三个孩子又都不大。她盘算的是,在完成疏散准备工作的同时,把孩子也能安排妥当。怎么才能两全其美呢?她比谁都难。只是,她心里的这份难事,不愿意让校领导知道,更不愿意让其他同志知道,甚至她都不想让父亲知道。她怕大家知道后会有压力,会因此分心。但是这么大的事情,又是几千里的转移行军,具体路线也不清楚。母亲觉得三个孩子的安排,不能和老何商量了再作决定。只有自己想出办法决定了再吭气。
但是,三个孩子的安排又谈何容易呀!
母亲身边的三个孩子我最大——不到6岁;老二不到4岁;老三刚刚1岁多点,路还走不稳当。三个都带上,怎么个带法?带上三个这么小的孩子行军,怎么完成带队转移的任务?不全带上,又留下哪一个呢?别看母亲平时不太在意我们,只要渴不着、饿不着,她为生产劳动总是一走一天。有时晚上回来,发现我们中哪个有点蔫,她就多给点水,或者给个生萝卜、生蔓茎什么的让你吃。第二天早上,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扔下我们一扭头走了,一走又是一天。这回可不然,这是要向千里之外的晋察冀边区大别山转移。母亲,这时第一次感觉到孩子的重要和难舍。别看性格大大咧咧的“小钢炮”,在孩子面前,她也是有着浓浓的爱心和母性,她绝对不会随意扔下谁不管。三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扔下谁她都心痛哪。当然,考虑和决定的前提,是首先把组织交给的任务完成好,把大家的事情安顿妥当。
最初,母亲想把老三寄养在当地老乡家。因为在下寺湾生活劳动时间长,和周边老乡十分熟悉信任,给孩子找个可靠又合适的人家并不困难,她和父亲都能放心。可是,母亲觉着孩子还没断奶,有点小,话还说不利落,路还走不稳当。留下来必然会增加老乡很多负担,孩子也受罪。再说,自己心里多少有点舍不得。老二呢,从小就有气死病,一哭就断气,半天缓不过来。有时,不得不用辫好的艾叶卷点燃灸的办法,他才能醒过来。可怜他那么小,大腿上就有好几块被灸的疤。有气死病的孩子可不能寄养在老乡家。即使找的老乡不嫌弃,那孩子也生死难免。看来,就只有在老大我的身上打主意想办法了。
别看我当时不到6岁,可聪明懂事,认字、能唱会跳,是荣校的小名人儿,大家都喜欢我。如果说把我留下寄养在老乡家,别说父母了,就是知道的叔叔阿姨也不会同意。怎么办?母亲难,父亲难,帮着出主意的叔叔阿姨们也都觉得难。
就在大家关于我是留下还是带走难以定论的时候,母亲做出“带走”的果断决定。母亲所说的“带走”,是带着我跟着队伍徒步行军。尽管是转移行军,遇敌打仗也会是常事。队伍里夹着个娃娃,这算怎么回事嘛!
父亲知道,一些了解母亲的人也知道:一旦她决定的事,没有特殊情况,她是不可能改变的。父亲很认同母亲的决定。他说这样很好,很符合战时的情况。父亲还说,疏散转移战况紧张,人力牲畜紧张。多一个人,多一匹牲口,都是对延安保卫战的有力支持。这种时候,是不可能为了自己孩子,去增加组织、人力、物力的负担,更不可能派专人照顾孩子坐架窝子走!为了使我不受到他人的特殊照顾,父母同时决定:报请组织批准,将我的保育费改为战士待遇,纳入战士编制,编入战士队伍,跟着队伍徒步行军。
编入战士队伍的我,没有毛驴骑,也没有架窝子坐了,要与战士一样,靠着双脚走天下。父母只考虑怎么给组织减轻负担,怎么不增加行军的负担,就没有考虑我当时还是不到6岁的娃娃,跟着队伍徒步千里行军会遇到多少困难,会发生多少意想不到的问题。而且,知道这个决定的不少叔叔阿姨,都极力劝说母亲不能这么办。他们说孩子小,路途艰难,还不知道要经过多长时间的辗转行军才能达到目的地。但是,无论战友们、同事们怎样劝说,母亲丝毫不为所动。再说,组织上已经批准了,将我纳入行军部队的编制,还通知母亲赶快去给我领衣服回来改。为此,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因为,我不会被父母留下寄养在老乡家里了,我可以和两个弟弟一起在父母身边;我是个小兵,可以和队伍一起出发了。
就这样,6岁的我,成为父母带领转移队伍中最小的战士。现捐赠给中国妇女儿童博物馆的三张老照片中,有一张就是出发前夕,同住一排窑洞的周荣、保安和我及两个弟弟在分别前的合影。虽然我们都土里土气的,但看得出来,我那身改过的“军装”和腰里拴着的带子,也透着战士的神气。还有一张,是转移到山西境内的桥头镇,队伍准备整休两天,父亲特把我找回来照了一张全家福。看过照片的人都能感觉到,经过战争环境的孩子,他们尽早地脱去了稚嫩、稚气和娇柔。取而代之的,是过早的成熟和老到。这,本不该是他们过早该有的。
既然两个弟弟都要带上,怎么带?他们两个不可能单独坐一个架窝子。因为父母知道,战争时期,牲口是极其重要的运输、交通工具,任何人不可随意占用。他们为了自己的孩子,是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的特殊。所以,母亲做了一个大胆而令大家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即背着小弟弟走。母亲还对父亲和叔叔阿姨们说,光脚板、穿草鞋、背着几十斤重的行军锅走过了雪山草地。现在装备好得多了,背个娃娃行军能算什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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