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月白风清。松涛阵阵。
山路像一根弯弯曲曲的线,在松林里隐隐现现。
两个人从林中出来,如同两滴水珠,向着怀乡过去。半夜以后,两人躲进林子里,等到迎面而来的国民党队伍过去之后,又出来了,仍然是向着怀乡奔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前头的是交通员,后面跑着的,是朱也赤。刚才,他们与杨伟绩的回城队伍一晃而过。
交通员擦着汗水,说:“险过剃头呐,一边是国民党军队,一边是土匪的封锁钱。”
“这有什么险?”朱也赤拨出短枪,“看看热闹吧。”
交通员瞪大了眼睛:“两边的人蚁一样多,哪惹得起?”
朱也赤小声说:“你在这等着,就是老虎嘴里的牙,也了拔它一颗。” 说着,他转弯抹角地跟到了国民党队伍的后面,朝着山上开了两枪。
山上,是土匪的地盘。
国民党的士兵一听到枪声,立刻趴到了地上。杨伟绩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探出头来问:“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候,山上的枪响了。子弹啪啪地落到他们身边,有的在石头上碰出了火星。
有说:“不怕。他们乱开枪,打不着我们!”
也有说:“他们根本没见到人,我们快跑吧!”
杨伟绩却说:“不能走。”
有人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杨伟绩直直地望着山上,说:“要是这样走了,以后就没脸见人了。”
旁边有人煽风点火:“共匪欺负我们也就算了,哼,这几个小小的毛贼,也敢在我们头上撒屎撒尿,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这话说到了杨伟绩心里,杨伟绩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让一半人边跑边开枪,装作逃跑的样子,另一半人原地不动,隐蔽等待。
果然,土匪慢慢地下了山来,离国民党军队包围圈还有一箭之地,才意识到好像不妙,张惶失措要转身走,却响起了一阵枪声,那些子弹雨点一样落在土匪身上。
杨伟绩得意地笑了,终于占到了一点便宜。然而,他的笑容很快凝固了,只见对面的子弹向着自己这边泼过来,原来土匪是分两队来的,第一队倒下去了,第二队却顶上位置,疯狗一样扑过来。
整个山头都震荡起来。
杨伟绩绝望地闭起了眼睛,心里想,自己历尽千难万险,也不知闯过多少江湖险恶,想不到,今天却要结束在几个小毛贼手里......他心有不甘,宁可自己了结,也不能落一他们手里。他把短枪对着了自己的脑袋。
枪声密集。
杨伟绩渐渐听清楚了,那枪声开始向着另一边,也就是土匪那边。杨伟绩回转头,看到了一个个人冲上来,这不是自己的人吗?又往左右看去,都是穿着国民党士兵服装的,啊!原来真是他们!那前头的士兵转头打回来了。
那些土匪被打得措手不及,落荒而逃。
杨伟绩站起来,挥动手枪,大叫:“打,给我打,往死里打!”
国民党军队士气大振,枪声更加密集起来。
突然,杨伟绩举高的枪落了下来,他的手腕被流弹打中了,没有了力量,再也拿不住枪了。他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到地上,是血!他痛苦地哼几下,带着哭声向喊:“杀,都给我杀!把土匪给我全杀了,一个也不留!”
民党士兵占据着有利位置,向着土匪射击。
杨伟绩喊:“冲,冲呀!”
旁边有人说:“大人,穷寇莫追,恐防有诈!”
杨伟绩仍然叫:“都给我冲!谁后退了,军法处置。”
那些隐蔽的士兵投出手榴弹,乘着烟雾往前冲。
土匪兵败如山倒,不一会,没见了踪影。他们凭借熟悉的地形,逃得很快。
杨伟绩用另一个没受伤的手,握着短枪顶着士兵站向前,迫切要扩大战果,然而,他很快听到一个士兵尖叫了一声,就蹲到了地下, 接着,旁边传来了许多痛苦的叫声。他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是一只锋利的钩子穿透了他的脚板。
土匪就在这时反攻了。
那些士兵抬起杨伟绩,连同脱那毒蛇一样的钩子,飞快地走下山去。他的背后,传来了一阵阵惨绝人寰的叫声。
杨伟绩呻吟地说:“给,拿些叶子给我。”
有人就着路边拔一把小草给他。
杨伟绩扯了些草叶,塞进耳朵里。他不想听到那些撕心裂肺的声音。
下半夜,烟消云散。一切平静了下来。
两棵浓密的树上滑下了两个人。这是朱也赤和交通员。两人捡到了枪支弹药,然后上路。
一路清风送爽。流水淙淙。
将到山脚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再去半公里,便是秘密的联络地点。接上头之后,便会有新的人护送朱也赤进入怀乡。 忽然,后面有虎声传来,山谷震荡。
两人相视,宽慰一笑,总算过了山上老虎经常出没地方。正在这时,猛然看到前方的草丛里有黑影走动,那黑影正向两人过来。 朱也赤跳进一块低地,拿出几支枪,放在前面,说:“来吧,有多少打多少。”
交通员却叫了起来:“别开枪,是我们的人。”
那几个黑影猫着腰过来。月光下,朱也赤看到罗克明带着张敏豪抢上前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罗克明握着朱也赤的手,高兴地说:“特派员,总算看到你了。”
张敏豪说:“听到这儿打起来,大家一直担心你,我们到这儿等候多时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走停停,第二天便到了怀乡。远远的,看到茅屋重重掩映在竹树之中,偶露峥嵘屋角。正是逢三、六、九怀乡墟日,只见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等到一行人近了,忽然见到村头古树上伸出黑虎旗,听到有人吹号角,一下子,街上的人流消失了。一行人进入街道,已经空无一人,平日那食饱鸡豚眠屋角的景象呢?那醉酣邻叟唱歌来的情景呢?
张敏豪去敲门。没人理会。
街上虽然冷冷清清,然而,屋顶上袅袅冒出的炊烟,砧板响着刀落的声音,脚步频繁地走动,无不显现出屋子的忙碌。
进入街中,便见到菠萝树上绑着一头小黄牛、一头猪,还有两担谷子、两坛酒、两筐白菜......这些东西都披红挂绿,喜气洋洋的样子。
忽然,有一人像老鼠一样窜过街,想闪进屋去。
张敏豪站在门口,挡住了他进门的路。
那人一下子跪了下去,一边叩头一边说:“大爷,饶命!”
罗克明说:“要饶你可以,但你说说,这街上的人怎么没有了?”
那人试探地问:“大爷不是本地人吧?”
罗克明说:“都是本地的。”
那人又壮起胆子问:“大爷是哪个山头的?”
张敏豪踢他一脚:“把我们当土匪啦?看像不像土匪?”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一个人一个人看,然后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骂:“不是土匪,怎么不早说一声?想吓死人么?”又说:“哼,也怪自己不看清楚,你们这些人,哪个像土匪?”
“土匪也有样子的?”
那人笑了起来,滔滔不绝地说:“怎么没有?脸上有刀疤的,胡子没刮的......,还有,土匪专门盯别人脑袋,想砍人的头,又喜欢看别人的脚,想砍人的脚......”
罗克明问:“怎么这样怕土匪?”
那人惊愕起来:“你们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大家摇头。
那人这才得意地说出了实情。
昨天杨伟绩带走了县兵,驻军所剩无几。县兵后脚一走,土匪前脚便到了。那是一个戴着绿帽的小混混吃饭店的鸡粥,拍拍屁股便走人。
店小二上前阻拦,要收钱。
小混混居然说:“收钱,老子吃东西什么时候要给钱的?”
店老板过来,问:“你是天王老子?敢白吃东西?”
小混混主:“废话少说,见到墟长你们便知道了。”
立刻有人醒悟起来,言说这是墟长的外甥,所以气焰嚣张。
墟长见到此人,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那小混混笑了,从衫角扯出一张纸,给了墟长。
纸上列出了清单,说土匪头子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墟上必须上贡购物,也就是“生日贡”,也就是否则,哼,鸡犬不留。
墟长并非胆小怕事之人,但也不敢疏忽大意,而是连夜打点,按照清单上面所写的东西,无一遗留地准备完毕,然后放在菠萝古树下,等山上的土匪来取......那人到别人菜地去拉屎,还拔了根葱,回去的时候,却看到街上的人都躲藏起来。
疑似土匪来了。
那人想躲,却藏不住身子。等到他知道了真相,便取来一面锣,敲一下,叫上一句:“各家各户注意了,来人不是土匪,放心出来啦。”
不一会,街上满了人。
罗克明带着朱也赤进了一间饭店,草草吃了些粥,然后去找墟长。
那人领着罗克明一行人到了一家临街宅院的门口,说:“在外面好好等着吧,等我进去说一声,再进来。”
那人刚进去。
罗克明也带着人跟在后面了。
那人才踏进门,便撞见了人们称陈员外的墟长。陈员外骂:“死到哪去啦?收到钱了没有?”
那人说:“老爷,土匪不来,大家都不肯出钱,要是土匪真来了,杀了几个人,大家才会紧张,才会出钱的......”
陈员外又骂:”土匪一来,你倒跑了,也不回来说一声......”
那人说:“老爷,来的不是土匪。”
“不是土匪?怎么吓得大家屁滚尿流?”
那人刚想说什么,却看到了罗克明他们进来了,便说:“老爷,是他们,不是土匪,他们不是土匪。”
陈员外倒退了几步,盯着来人,骂那人:“还嫌不够乱么?怎么就弄这些人进来,谁知道是什么人的?”
那人便拿扫帚去赶:“快走,都给我出去。早不来,迟不来,就这个时候来,还不把人吓死?”
罗克明抢过扫帚,折了一条扫帚枝,一折即断,又从扫帚里抽了一把扫帚枝,却折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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