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争夺枪杆子
一
时序快进入秋天了。
今年的秋天,罗克明总感觉有些不一样。
天空高远。
清风送爽。
在罗克明面前,一条大道摆在脚下。到了道路弯曲处,一个破旧的四角亭子显现出来,匾上隐约现出“怀R古亭”四个陈旧金字,闪着黯淡的光。
“怀R古亭”旁边,是一间两层的楼房,叫“望江楼”,皆因在此可看到黄华江。
“望江楼”里坐着许多人。
罗克明还没进门,秃顶老板便迎出来,笑吟吟地问:“哎呀请请请,请问几位呀?”罗克明指指自己,表示一个人。
秃顶老板把他引到店中间去。
罗克明却拣了个偏僻的座位,在角落里坐下。
老板忙着给罗克明倒了茶,又提着个青花水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板,昨天晚上被叫了去么?”一个歪嘴的人问。
“没有。”
“没有?今早你从区公署出来,我还叫你呢,你低头走路,就是不应我,你不认识人啦……”歪嘴的人说。
“没有的事。”
歪嘴的人笑了起来:“哈哈,怕什么说呢,又不是你一个人被叫去的,被‘屈水’的人,多着呢。”
所说的“屈水”,就是被逼花钱买平安。
罗克明便叫秃顶老板:“怎么被‘屈水’啦?”
“没有的事,别听他乱说。”秃顶老板慌忙掩饰。
“怕什么怕什么,你看看老子吧,就是刀子架着脖子,也敢说。”歪嘴的人拍了拍胸膛。
秃顶老板小声辩解说:“要是你有个店,你岂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呢。”
歪嘴的人踢翻了屁股下面的凳子:“放屁,就是周植盛来到这儿,我也照说不误呢。”
“说什么说什么?我们周区长也是你说的?”旁边穿黑衣的人过来了。
歪嘴的人闪到旁边,却被一个白衣人打了一巴掌,然后将他捉住。
黑衣人踢歪嘴的人的屁股,说:“洗干净屁股,等着坐穿监牢吧。”
歪嘴的人笑了,小声说:“其实,大家是同一路的。”
白衣人扯他的头发:“少啰嗦,谁跟你是同路的?”
歪嘴的人小声地说:“老子不是别人,是周区长的外甥,周区长派我到这儿试探民情,专门收风的......”
秃顶老板听了,不禁毛骨悚然,要是刚才说话有了阴差阳错,岂不人头落地?他不断地擦着额上的汗珠.
歪嘴的人扯黑衣人和白衣人:“走,见到周区长你们便明白了。”
三人大摇大摆地出了门,然后扬长而去。
一时,店里没人说话。
有人放了一下屁。
秃顶老板立刻善意提醒:“注意呀,此处不谈政治。”
放屁的人忍不住说:“就是放屁,也不让么?”
秃顶老板指指厕所。
大家轰地笑了起来。
放屁的人来了气,果然到厕所去,愤愤不平地放了个响屁。
大家又笑了起来。
然而却有人差点哭了,因为他把饭粒笑出了气管,咳了很久还没咳出来。
放屁的人在厕所门口,却给罗克明扯了过去,问:“怎么大家不敢说话?”
放屁的人立刻矮了半截,看了看周围,欲言又止。
罗克明塞给他一文钱。
放屁的人还是经受不了诱惑,把罗克明也拉进厕所里。两个人便在厕所里贴着耳朵说话。
原来,国民党反动公署区长周植盛利用半山亭的“枪支事件”,大肆诬陷人“通共”,从中搜刮钱财。那些乖乖地给了钱的,个个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要是没钱的、不给钱的,就是周植盛所说的“顽强到底,死不悔改。”
“没给钱会怎样?”罗克明问。
放屁的人便说:“你好好坐着,不会有好下场的。“
“怎么下场?“
“一会便知道了。”
果然,不一会,店里的人便往外面跑了。
街上的人也向外面跑。
那些人呼朋引伴地往外跑,笑着说:“又有好看的了。快去,占个好位,看得清楚一点。”
也有的矮个子拿着两块砖头的,用来踮高双脚的位置。
“我也得去看看,不跟你说了。”放屁的人跑了出去。
罗克明也跟着出去了。
只见前面走着许多人,你潮水那样合在一处,从街上往外走,出了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罗克明看到一圈围着一圈人,颈项都伸得长长的。
说话声中,听到两声枪响。
轰的一声,人们都向后退,把罗克明挤倒了。
罗克明站起来,看到人们已经往外走了。他听到有人在发泄不满,说看枪毙人一点也不精彩,还不及“鬼戏”里的“斩首”好看,好象还没开枪,人便死了,吓死的,硬是连粗口“我操......”都不骂一声,更说不出豪言壮语:“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喂!还在这儿,等鬼上身?”一个满脸横肉的人说。
在民间传说,人暴死后会在现场寻找替身转世,冤屈之人死后会化成穷凶极恶的厉鬼,夜里找上门来报复......人群里,大家都说这两人都老得快死了,快走不动了,哪儿还会和无事生非的“共匪”沾上半点关系?
当下,人们又像潮水那样散去,生怕走得慢了,会让“恶鬼”上身似的。
很快,枪毙人的地方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人,像黑夜里游荡的孤魂野鬼一样黯然无声。
大家都不想说话。
罗克明终于看到了,山坡上躺着两个老人。据说这两个老人膝下无男没女,就住在深山里,为过路人免费烧茶烧水。两个老人的生活几乎孤立无援的,日子过得也是寂静的,今天可算是最热闹了,最引人注目的。
两个老人的血,溅红了旁边的青草。
收尸的来了。在本地叫仵作。
仵作长着一嘴黄牙,满脸酒气,大大咧咧地从罗克明旁边经过。
罗克明往他手里放了一文钱,小声说:“收拾的时候,合上两个的眼皮的,别让他看到这个世界了。”
仵作捏着手里硬硬的,随手往袋子里一送,便毫无顾忌地在两个老人脸上一抹,然而,两个老人的眼睛还上睁着的。
仵作嘴里便唱道:“不看天,不看地,不看仵作收拾谁;不怨天,不怨地,不怨仵作手头重......”
罗克明不由仰天叹息:在白色恐怖的岁月里,多少人屈打成招,死于非命......
不想,罗克明的叹息却让一个人听到了,他的举动,也让看进了眼里。这人,便是阉鸡佬张大口的老婆“十八靓”。
“十八靓”混在人中,也随着众人来看枪毙人,影影绰绰中看到了罗克明的模样,心里已有八九分的兴奋:哼,冤家路窄,原来 以为犁你不了的,今天总算耙着了,等到她看得真切了,不由喜不自胜,慌忙跑去找到矮个子,说:“我很想看枪毙人了,快去 捉这个共产党枪毙,看得才过瘾呢。”之后,又跑去找到高个子,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共产党,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还留他在世上干什么?”
高个子和矮个子听了,连忙跑到反动区长周植盛那儿去报知。
周植盛听了,真是喜出望外,他知道,以前镇压的那些“共匪”,很多都是替罪羔羊,现在,终于有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现身了,便说:“这是谋叛的人,万万不可给他走了。”
当下,怀乡所有的士兵带好了枪器,全部出动,来到了公署。
周植盛摆出区长的气势,意欲轰轰烈烈立他一功。他让那些士兵都在公署前列队,然后说:“现有张大口老婆来报,共产党头目罗克明到怀乡来了......”
高个子感到他把不该让人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慌忙打断他的话:“区长,快说吧,我们应该怎么办?”
周植盛便说:“今次分三队人马,一队从墟头进。二次从墟尾包抄,我带第三队,就是拿着绳索去捆人,然后解到县上去,给大家请功......”
矮个子小声提醒:“不是说事先不要声张的吗?”
周植盛一拍头,恍然大悟地说:“对,今次出动全部人马,秘密行动,不要惊动街坊,被他走了......”
高个子说:“既是如此,出发吧。”
然而不,周植盛却振臂一呼:“过来!”
有人过来,给每人发了一个碗。
又有人过来,给每人却倒满了酒。
周植盛端起碗,把酒喝了,然后把碗摔到地上。
所有士兵一概把酒喝了,把碗摔了。
周植盛大叫一声:“出发!”
那些士兵听令,汹涌而出。
而这一切,恰恰都让罗克明看到了眼里。
原来,“十八靓”看到罗克明的时候,罗克明也发现了“十八靓”。罗克明装作浑然不知,静观其变,泰然处之。
“十八靓”跑到高个子和矮个子那儿之后,形势大变,驻扎在怀乡的县兵和团兵倾巢而出,云集到公署面前。
罗克明也趁着混乱之时,跟在那些士兵后面,还混进了公署,想看看敌人有什么大的行动。
罗克明夹在中间,团练兵以为他是县兵,县兵主为他是团练兵,居然如鱼得水,不为敌人所察觉。
不一会,他听到这么大的举动,只为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就是自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直到队伍出发了,他才想到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办法,他跟随队伍跑出公署门外,然后跑了一圈,又转了回来。
刚巧遇到周植盛从里面出来。
周植盛把罗克明叫住了。他说:“快,给我把那些绳索全部拿过来。”
罗克明立刻跑去找绳索,找不到。他看到一个士兵从里面出来,便说:“快,周区长叫你把绳索拿出来。”
那人嘀咕说:“又说不要那么多的,现在又说要了,等会又不要了,真是难伺候。”
不一会,那人懒洋洋地从屋子里拿出两根绳子。
两根绳子很脏。
罗克明说:“快,洗干净一点,要不,周区长可要生气了。”
那人笑出两只虎牙,说:“哪儿话?周区长就是要这两根最脏的绳索,一根是捆猪用的,一根是用来牵狗,他要弄得共产党猪狗不如......”
两根绳子到了手里,罗克明闻到了一股腐败的味儿,忍不住想呕。他拿到门口去周植盛已经不在门口了。罗克明便大声呵斥在门口站岗的士兵:“快,给周区长送去。”
站岗士兵说:“周区长让你送去的。”
罗克明上前,打了他一巴掌:“什么体统?居然顶嘴?”
站岗士兵立正,敬礼说:“是,长官!”在国民党军队,敢打人的就是长官。站岗士兵虽然不认识罗克明,但心里有种猜测:新来的长官。
罗克明咆哮说:“周区长等着要呢,如果耽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站岗士兵把两根臭不可当绳子卷成几圈,郑重地套在脖子上,然后跑步前进。一边跑,一边捂着鼻子打喷嚏,很远也听得到。 却说国民党军队将怀乡围住,然后两队人马分头包抄,将路上的每一个行人,都从上到下搜查一遍。等到两队人马汇合到一处,哪儿有要捉的人的影子?
周植盛气得像鼓气的蟾蜍,立刻派人去把“十八靓”叫来。
“十八靓”打扮得花枝招展,换了一套新衣裳,一步三摇地到来。
周植盛劈头就问:“你究竟看得仔细了没有?人都跑哪儿去了?害得我们连腿都跑断了,就是找不到你说的人......”
“十八靓”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角色,当下说:“听说刚刚还在这儿的呢,怎么一转眼便见不到了?他的身上长腿,会跑路的。大人找他不到,却来要向我要人了?”
高个子也说:“若真个有共产党来捣乱,上头追究下来,也是不交待的。”
矮个子也说:“就怕共产党在我们眼皮底下成了气候,我们还一无所知......”
周植盛便说:“给我搜,就是搜遍怀乡,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搜出来。”
两队人马又分头行事,挨家挨户搜查。
一时,鸡飞上墙头,狗从巷里窜出来。
这些国民党士兵,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鱼肉百姓已经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有人看到他们乘搜查之机,顺手牵羊,但也敢怒不敢言。
有一个士兵,看到角落里有东西,飞快会放到衣袋里去,拿到明亮处,掏出一看,妈的,是狗屎!这士兵立刻回屋打人:“哼,安的是什么心?居然把狗屎放在那儿捉弄人!”
两队人马搜查得无微不至,连一个蚁也不放过似的。
周植盛又要发火,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臭味,是旁边两根绳 子发出来的,那个站岗士兵一直拿着绳子跟着,就等着捆绑共产党的。看来,这两根绳子还用不上。
周植盛有些懊丧,但他的眼睛立刻放亮了。他临时带了一队士兵出了怀乡墟,到了一条村子,在一所大宅前停下。
这是地主牛角六的庄院。牛角六又叫“过天蠄劳”,是远近一带有名的地主。
周植盛领着人马浩浩荡荡而来,沿途还朝天放枪,故意让人大惊失色。在牛角六庄院前,也开了几枪,打掉了屋角看热闹的那个乌鸦,惊起一群麻雀绕屋乱飞。
牛家的管家出门去,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周植盛上前,劈脸盖头给他一巴掌,厉声说:“叫屋主出来!”
管家看着阵势,颤抖着不敢说话,转身回去,叫出牛角六。
牛角六一脸笑容迎出来:“哦,不知区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周植盛板着脸,说:“今天遇到为难之事,有人说你窝藏共党分子。”
牛角六点头哈腰说:“误会,误会!你知道的,我与共党从来不共戴天,哪会......”
周植盛盯着他:“交出来?还是让我们去搜出来?”
牛角六脸色一沉,不笑了:“难道你连我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也信不过?”
周植盛不客气地说:“我信你了,谁信我?”一挥手:“搜!”
“你敢!”牛角六迅速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举到了周植盛的脑袋上方。
周植盛手中的枪早顶住了牛角六的脊梁。
牛角六的手软下来,石头掉下了。他闪到了一边。
那些士兵长驱直入,无所顾忌,乒乒乓乓一阵,并无发现可疑之人。
牛角六陪笑说:“我的家门我守着,就是外面的老鼠也进不去。”
“这是你自己说的。”周植盛不以为然,“我看倒未必。”说着,大踏步进去。
牛角六跟着。
周植盛给旁边的士兵使了一下眼色。
两个士兵用手把牛角六拦住。
牛角六打开两个士兵的手,骂:“混帐,我自己的屋我也不能进?天下哪有这道理?”
又过来了两个士兵,一齐架起牛角六,丢到旁边的草堆里,“轰”地惊起许多苍蝇。牛角六摸着屁股后面的牛屎,兀自冷笑:“看呀,有人欺负老子啦,欺负老子欺负成这样啦......”
周植盛从屋子里出来,突然看着门口的一对玉狮子,叫过站岗士兵,把那两条要绑共匪的绳索套上,然后抬回去。他很久就看中这对南玉狮子了,也曾夜里梦见这对玉狮飞到他的门口,也曾流着口水对天发誓:不把这对玉狮子拿到手,誓不为人。 牛角六瞪大眼睛:“竟然敢这样抢我的东西?”
周植盛淡然说:“这是串通共匪的证据!”
牛角六更加不敢相信了:“这怎么也能算是证据?你说说。”
周植盛凌气盛人:“我说是就是。”
牛角六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便站在面前阻拦,这可是对天下无双的南玉狮子呀,价值连城。
周植盛用枪敲敲他的脑袋,骂:“我做到了区长,公署门口连个石狮子也不敢放,你个收田地租剥削人的人,坏事做尽,也敢在门口放玉石狮子?你敢不走,看我开枪不?”
没谁说话。大家拭目以待。
管家过去,推开了牛角六。
牛角六看着门口那对南玉狮子被抬走,一把无名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他跳着脚骂:“哼,走着瞅吧!”
家人在屋里检视,独独不见了那对龙凤戏水的鸳鸯玉轭。
周植盛是远近闻名的玉石专家,凡是有名的玉器,都会千方百计占有的,这是他的习惯。
牛角六火了,哭丧着说:“妈的,不就欺负老子手里没枪么?”
周植盛让人把南玉狮子扛回去,大家以为他会放到公署门口的,谁知,他让大家放到他的办公室里。下一步,便是扛回家了,这种假公济私和策略和办法,他已经运用得得心应手。
刚放好南玉狮子,高个子和矮个子回来了,他们的搜查一无所获。
周植盛把他们叫到面前,问:“搜了哪儿?”
两人说:“都搜查过了。”
周植盛问:“还剩下哪个地方没搜的?”
两人说:“没有了,一个地方也不剩下。”
周植盛说:“放屁!我就知道一个地方没搜过。”
两人坚持说没有了。
周植盛说:“我们这地方就没搜!”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脸上一脸困惑:区公署也要搜?
周植盛胸有成竹地说:“要捉的人,就在区公署里了。”
“不会吧?”很多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周植盛哈哈大笑:“哈,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对于共匪,这儿是最好的躲藏地方。哈哈,我这是赶狗赶到尽头巷。哈哈哈,快把这儿包围起来。”
有人说:“周区长真是神机妙算,共匪插翅难逃了。”
高个子和矮个子半信半疑,吹着哨子去集合队伍。
罗克明在厨房里洗菜。他说是新来的,就在厨房里干活。此时,他挑起一担木桶便往外走。
站岗士兵拦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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