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石头
从县政府商量完事情回来之后,毛先生一头扎进书房准备撰写悼词。毛先生铺开黄表纸拿起笔,大脑里开始构思悼词的基本框架和内容。这时候毛王氏端着饭菜进来叫先生吃饭,毛先生没抬头应声。毛王氏放下饭菜,见先生忙没敢打扰就出去了。毛先生在黄表纸上写道:许蔓,字励吾,青海宣化人。青少年时在家读私塾,后来赴河北保定投考保定军校未被录取,就在一所武备学堂学习军事。毕业后,在甘州部当兵,后任营长驻防永昌……毛先生写到这里,思念起他同许营长共事的日子,心中涌起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哽咽写不下去了。毛王氏进来,见丈夫泪流满面不解地问: “咋了?” 毛先生哽咽没有回答。毛王氏还以为丈夫身体不舒服,关切地问: “你哪儿不舒服了?” 毛先生: “心里面。” 毛王氏想知道丈夫心里面到底是为啥事而感到难受。毛先生挥一下右手: “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但毛王氏没走,依旧站在屋子中间。毛先生哽咽了一阵儿,抓起笔写道:民国十八年农历二月初一日,马仲英叛军三万余人进攻永昌县城。许营长率领全城将士奋勇抗击来犯之敌,不幸胸部中弹,血染军装,被俘后痛骂匪兵死而不降…… 有人敲门。毛王氏拉开门,看见牛海涛领着一个大肚子孕妇站在门口。牛海涛向玉翠介绍: “这就是舅母。” 玉翠不失礼节向毛王氏甜甜地叫了一声: “舅妈。” 毛王氏马上反应过来了,她眉开眼笑把玉翠通身上下打量一遍后,立即拉住玉翠的手,笑了: “噢呀!我的外甥媳妇,快!屋里坐。” 牛海涛走到毛先生书桌跟前叫一声: “舅舅。” 玉翠微微一笑: “舅舅,晚辈不孝,现在才来拜访舅舅,请舅舅原谅。” 毛先生赶快抹掉眼泪淡淡一笑: “噢——,你们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来!坐。” 毛先生热情地招呼玉翠就坐。毛先生看一眼面前这个漂亮大方的孕妇,心里面自然十分地高兴,叫毛王氏倒茶水,毛王氏笑盈盈地向厨房走去。 玉翠歉然一笑: “舅舅,我和海涛结婚之后,理应早日登门拜访舅舅和舅母,只是……” 玉翠没有把话说完,可能是由于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怕引起毛先生的不愉快。毛先生急忙制止: “你不用解释了,是我讨厌那个不争气的外甥,他不敢进我的家门,因此你也不敢来,怕我不认你这个外甥媳妇,是不是?” 玉翠点头微笑不语。毛先生豁然开朗地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重新开始。反正牛海涛一日不学好,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至于你嘛,咱另当别论,你认我这个舅舅,我理所当然要认你这个外甥媳妇,我不会另眼相看你,就是这话。” 牛海涛见他舅舅对玉翠的态度比较友好,他站了一会儿,因为插不上嘴,知趣地向厨房走去,以便让他舅舅和玉翠好好说说知心话儿。 玉翠: “舅舅!马仲英的叛军屠城,牛海涛和我在山上整天提心吊胆,担心舅舅和舅母有个三长两短,今日见舅舅和舅母安然无恙,我们就放心了。” 毛先生: “谢谢你们的挂念。马仲英没敢把我怎么样,你们现在的情况到底咋样?” 玉翠言简意赅地做了回答。毛先生听完叹了一口气: “只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外甥气得我牙疼,那么灵醒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迷失了人生的方向呢?啥事情干不成,偏要上山去当土匪?实在令人费解。” 玉翠见毛先生对牛海涛上山当土匪之事仍然耿耿于怀,她笑着解释: “舅舅有所不知。牛海涛上山当土匪和别的土匪不一样,他既不杀人越货,也不放火,还济贫救困呢。” 毛先生: “不管怎么说,但他毕竟是一个土匪。” 玉翠: “舅舅,你对牛海涛的成见确实太深了。牛海涛当土匪迫不得已。海涛那人性子烈,见不得那些狗仗人势的官兵为所欲为。他的枪口和刀子对的是那些恶人,他是不会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恶事,我完全了解他,他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 毛先生见玉翠极力向牛海涛辩解,心里有点不痛快,于是加重语气: “哼!土匪是好人?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当然,你们是夫妻关系,在你心目中牛海涛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个大英雄,你爱怎么评价与我不相干。不过,牛海涛只要还当土匪,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玉翠: “舅舅,这次防御马仲英的叛军骚扰河西堡,牛海涛和他的弟兄们可立下大功了。” 毛先生听后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什么?土匪同叛军交火打过仗?” 玉翠: “叛军在去河西堡的路上遭到土匪的袭击,叛军的后勤部队被打得落荒而逃,扔下五十三具尸体和一百二十名伤兵跑了。” 毛先生听到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后十分高兴,他没想到土匪有这样的胆量和勇气同叛军交火,更难以相信的是俘虏了一百多名叛军伤兵。他迫不及待地问: “那些伤兵现在在哪里?” 玉翠: “全部关押在山上。” 毛先生: “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讯。” 这时候,毛王氏和牛海涛端着饭菜进来。瞧着丈夫喜眉笑眼的表情,毛王氏不解地问: “啥事把你高兴成了这样?” 毛先生: “马仲英的叛军也有如此下场。” 毛王氏摆放好饭菜后,要毛先生和玉翠边吃边聊。毛先生坐在饭桌上方,毛王氏坐在饭桌对面,牛海涛和玉翠一左一右。他们吃着米饭,畅谈着土匪打叛军的事情。毛王氏不停地给牛海涛和玉翠的碗里拨菜。毛先生叫毛王氏上酒。毛王氏笑着拿酒去了。毛王氏拿来酒,牛海涛接过酒瓶,斟了四杯酒,举着盘子: “我今日借花献佛,祝舅舅和舅母身体健康。” 毛先生和毛王氏两人没有推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玉翠: “两位老人喝了外甥的酒,就该喝外甥媳妇的敬酒了。” 毛先生笑了: “该喝!应该喝。” 牛海涛见毛先生情绪高涨,就把他今天来的真实目的告诉他舅舅,说: “舅舅,我和玉翠今天来见你老人家,就是想征求一下舅舅的意见,咋样处理那些贼兵。” 毛先生: “交给县保安团好了。” 牛海涛摇头: “坚决不行!” 毛先生瞪着眼睛: “咋不行?” 牛海涛: “绝对不能让杨青羊那个东西白拣了便宜。那是我们山上弟兄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胜利果实,怎么能随便交给杨青羊那小子呢?我想让舅舅直接把这些贼兵交给县长去处理。” 毛先生听了牛海涛的解释后,点头说: “既然这样,就交给我好了。” 毛王氏不相信丈夫有那样的能耐去处理那些贼兵,用不赞成的口气: “你一个老夫子,怎么把那些人弄进城里来?” “我想让舅舅先把这事告诉县长,看县长的意见如何,这些贼兵是我的弟兄们付出血的代价换来的果实,我们把这些人交给县长处理,县长必须有所表示才行。” 毛先生的脸色突然痉挛起来不解地问: “你想让县长咋表示?” 牛海涛: “弟兄们舍身入死俘虏了这些贼兵。我们打叛军是有贡献的,希望县长能从大局出发,不要三天两头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两边。如果县长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把这些贼兵交给县政府,否则,我们就自己处理掉这些贼兵。” 毛先生作难起来了。他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土匪外甥的要求告诉县长呢?如果告诉县长,岂不让县长笑掉大牙?自己的脸面那里放呢?不能!这事千万不能这么做!那又咋办?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毛先生: “斟上酒,让我好好思考一下。” 牛海涛斟上酒递给他舅舅,毛先生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牛海涛见舅舅喝了酒,脸上的表情就像诗人苦苦推敲韵律时的一样低头不语,态度犹豫不决。牛海涛: “舅舅,如果这事不好办就算了,我不难为您老人家了,让我们自己处理。” 玉翠不同意牛海涛的说法: “甭着急,让舅舅仔细想想。” 毛先生在心里反复权衡利弊后,忽然,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抬起头: “这事不难办,我现在就去见县长,今晚上你们那里也甭去,静静地待在家里,等我的话。” 毛先生走出屋子,大步流星地向县政府奔去。黎县长等了好半天,眼看就要到许营长的入殓的时辰,却迟迟未见毛先生的影子,这让黎县长有点生气了,黎县长见到毛先生时责备了一句。毛先生满脸歉意的表情: “我有一点小事耽搁了一会儿。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县长。” 黎县长: “啥事?” 毛先生: “逮住了马仲英叛军的一些伤兵。” 黎县长大吃一惊: “啊噢!竟然有这事?” 毛先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马仲英叛军在永昌地界上又多了五十三具尸体,又俘获了一百二十名伤兵,死伤人数的总计一千零五十三具。” 黎县长: “你是从那儿得到消息的?这些贼兵现在在什么地方?” 毛先生: “我是从一个土匪嘴里得知的消息。叛军的伤兵现在全部被押在山上。” 黎县长听说毛先生见过土匪,吃惊地说: “土匪明确表态把贼兵交给咱们去处理。” 毛先生: “有这个意向。不过,土匪把贼兵交给咱们也有一个条件,如果县长答应,就交给县政府,否则,就不打算交给咱们,他们要自己处理。” 黎县长急了: “啥条件,你说嘛!” 毛先生: “土匪的条件是:要县政府今后不要找他们的麻烦。” 黎县长: “那他们要是同县政府为敌呢?光要求咱们,就没有要求他们吗?” 毛先生: “匪首已经许诺了,他们绝对不与政府为敌。” 黎县长: “他们到底是哪条道上的土匪?” 毛先生: “是武当山上平安寺的那股顽匪。” 黎县长: “前些日子不是让杨团长带的保安团把他们剿灭了吗?怎么又活跃起来了?” 毛先生的鼻子里冷笑一声: “杨团长的话你也敢相信?那人的话十句有九句空,就说这次同叛军交战吧,你发现他有受伤的迹象吗?堂堂一个县保安团长,怎么就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呢?咱们牺牲了那么多的驻军战士、团丁、青壮年男子汉,他自己却毫毛未损,难道叛军的枪子都长了眼睛,不打他?笑话!打死我也不相信。” 黎县长经毛先生这么一分析,这才恍然大悟: “先生说得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方面呢?好了!咱们暂且不说这事了,就说眼下怎样接收那些贼兵的事。” 毛先生: “土匪目的很明确。只要县长答应了土匪的条件,贼兵马上就能弄到咱们的手里。” 黎县长思考了一阵儿: “这些土匪的贼胆不小呀,敢要挟政府。不过,那些贼兵比起土匪提的条件要重要多了,我答应土匪的条件。我在想,如果咱们把那些贼兵弄到手,直接交给省政府处理,也许多少可以弥补一下咱们抵御不力的罪过。那么土匪打算什么时候交人?” 毛先生: “只要县长答应了土匪的条件,三两天内就能把贼兵弄到咱们手里。” 黎县长明确表态: “你如实向土匪转告我的意思。” 两人商量好接收贼兵的事情后心急火燎地向驻军营房赶去,去参加许营长的入殓仪式。从县城西乡请来的专门为死人整容穿衣的“迷信罐罐”麻婆子,颠着小脚,缺牙少齿的嘴巴不停地嘟囔着:“可怜的娃呀!你睡好,我给你穿衣服。”麻婆子用她数年从事这个行当惯用语言,对许营长的遗体反复安慰着。在麻婆子的一生中,不知为多少死人穿衣和整容,可是这一次,当她看到许营长的遗体时,心里十分惶恐。许营长被残忍的贼兵挖眼割舌,掏了肠肚肝肺,只是一具空壳子,实在地说,麻婆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遗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