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石头
天黑了,一阵儿冷风过后,雪片似撕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雪很大,屋上、地上、树梢,甚至整个天宇全笼罩在白茫茫的风雪之中。昏暗的油灯下,油灯冒着油烟发出惨淡微弱的灯光,灯芯上结着一朵小花苞。毛先生以水代酒向女人祝福,他仔细反思了自己的大半生,是稀里糊涂过来的。他这一生没啥遗憾的,当过局长,县太爷,当过参议员,教过书,编写《永昌县志》,现在什么也不想干了。他认为自己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威风不起来了,昔日的那些荣华富贵皆成了过眼烟云,金银财宝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生命才是最为宝贵的。他们打算回老家去,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安享晚年。毛先生和毛王氏老两口拉着家常。毛王氏说她跟毛先生东奔西跑了大半生,享受过荣耀,也提心吊胆过,幸福过也痛苦过,有儿有女,孩子们远走他乡成家立业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她已经尽到了一个当女人的神圣职责,内心无愧。毛先生承认自己的性格耿直脾气不好,过去在许多方面对不住老伴,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糟糠夫妻。毛先生说着心血来潮情绪冲动,仔细地瞅着女人笑了一阵儿,然后他放下水杯走进毛王氏,就像热恋中的小伙子一样一把将女人揽在怀里,在老伴的皱纹脸上亲了一口。毛王氏害羞地咯咯笑着从毛先生的臂弯里挣脱,夫妇两人相视而笑。正闹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老两口停止嬉闹。毛王氏拉开房门,一股冷风塞进来,只见一个满头雪花的男人站在门外。那人偷声细气地问:
“毛先生在家吗?” 毛王氏看不清来人,问: “在。你是……?” 那人没有回答却带着浑身的寒气和雪花走进屋来。毛先生借助灯光看清楚来人的面目时,失声叫了一声。他兴奋无比地握住那人的双手: “我的老天爷,没想到是你呀?” 那人凄惨地笑了: “毛先生,没想到吧,算我命大,还活着。” 毛先生把那人按在凳子上坐好,见他风尘仆仆又饥又饿的神色,问: “平安无事就好。吃了没有?” 那人摇头苦笑之后实话实说: “三天没见五谷的面了。”
毛先生立即吩咐毛王氏给来人去拾掇饭菜。这人不是别人,而是原县商会会长冯田星。毛先生替冯田星担心,这个家伙也真是胆大包天,在城里东躲西藏。冯田星见到毛先生,道出他心中的烦恼。他今日来见先生是有一件事弄不明白,他在抗击马仲英叛军时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县政府咋就不分青红皂白要逮捕他呢。毛先生笑着说,有人告他贪污了公款。冯田星故作惊讶摇头否认根本就没有那回事,那纯属无稽之谈,那是别人乱扣屎盆子,侮辱他的人格。毛先生只笑不语。冯田星今日冒死来见毛先生就是想让先生给他算一卦,看他这次能否躲过牢狱之灾。毛先生告诉他在卜卦前,要冯田星说实话在购买军火时,是否真的做了手脚。冯田星急于讨卦犹豫了一下,脸红腾腾地交代贪污了三百两白银。毛先生听后脸色白得像裹尸布一样,惊叫这卦不用算了,他这次必死无疑。冯田星的身子似触了电一样不言语了。毛先生对冯田星贪赃枉法行为十分生气,声言他犯的是杀头罪,甭说县政府捉他,他都想亲手杀了冯田星。如果说当初冯田星能把那三百两白银全部用来购买武器装备守城将士,不至于让叛军轻而易举地攻破城池,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将士战死,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老百姓遭到屠杀。这时候,毛王氏端着饭菜进来,礼让冯田星吃饭。冯田星饥不择食,双手接过碗陶醉在洋芋揪面片的美味享受之中,额头上汗水津津狼吞虎咽。毛先生皱着眉头仔细地思考了一阵儿,脑袋里猛然电闪雷鸣,想出一个让冯田星交出银票的好办法。冯田星连续吃了两海碗揪面片,连汤带水全部吃光喝光,之后非常舒服地打着饱嗝,满脸堆起卑微的笑容:
“没想到落难之人还能有口饭吃,真的要谢谢你们了。” 毛先生: “粗茶淡饭,不用感谢,你咥饱了?” 冯田星满意地笑了: “饱了。”
待冯田星吃完饭,毛先生言归正传。他说知错必改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活要么去死,让他自己选择。冯田星明确表态想活命。毛先生告诉他如果想活命并不难,他如今的命就系在那三百两银票上。冯田星请教毛先生指点迷津,毛先生说生路,就是把白银交给他保管。冯田星听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毛先生贪财。毛先生说把银票交给他是万全之策,他找适当的机会和县太爷谈判,争取用这笔款子购买桌椅板凳,重新启动云川书院,聘请先生教书,冯田星交出白银可免牢狱之灾。经毛先生这么一解释,冯田星恍然大悟,于是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银票毕恭毕敬递给毛先生。
毛先生接过银票看了一眼,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如纸,他手里好像捏了一颗定时炸弹,脸颊抽搐浑身发抖,银票在他手里直哆嗦。几分钟后,毛先生情绪稳定下来,他二话没说走到桌前,捉起毛笔伏下身开了一张收据,咬破中指在收据下方按了血印交给冯田星,叮嘱他把收据保存好。日后,假如冯田星怀疑他私吞了这笔款子,就拿上这张收据去县政府法律科告状。冯田星接过收据装进衣兜里。交了银票,冯田星好像卸掉了沉重的精神负担,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请毛先生指点迷津。毛先生思考了几秒钟,伏在桌子上捉笔上写了一封短信交给冯田星,让他去投奔武当山上的土匪去。毛先生解释说,如今在永昌县的地界上无冯田星的立足之地,不是叫他去当土匪,而是让他去那儿藏身避难。武当山上的那些土匪,几任县太爷都拿他们毫无办法任其自由发展。因此,冯田星眼下唯一出路就是去那儿,才有活下去的可能性。否则,他性命难保。冯田星听后仰天长叹一声,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夜深了,雪越下越大,冯田星轻轻拉开屋门,风卷着雪花摔到他脸上。他左右观察一阵儿,沿着墙根迅速消失在苍茫茫的雪夜里,顶风冒雪摸黑向武当山上逃去。
第二天早晨,雪停日出。毛先生起床后,踩着厚厚的积雪去书院后面的茅坑解手,这时太阳刚刚露出笑脸,万道金光照彻在雪地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毛先生方便完,猛抬头看见茅坑后面的高大榆树上,有一对叽叽喳喳的喜鹊,他的心情忽然激动起来。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回书宅去,这时这对喜鹊掠过他头顶飞到书斋屋檐上唱个不停。毛先生抬起头又看了一阵儿,心里面感觉热乎乎的。在他看来喜鹊报喜,喜事临门,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却又不能十分肯定。于是,他把这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埋藏在心里,他真的想验证一下自己判断事物的能力,他走进伙房洗完脸拿起扫帚打扫院里的积雪。他扫了一阵儿,浑身热乎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一句,瑞雪兆丰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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