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原是迷信传说中进入阴间的入口,现指生死关口或险地。在人们的传统观念中,鬼门关是一个让人生畏的名字,传说它界分阴阳,隔断人鬼。现实中是否有鬼门关呢?据我所知,以鬼门关为地名的大概有三处。一在重庆市丰都县,或与丰都传为鬼城有关;一处在四川省江油市,两山夹迫,常有暴风从山峡间涌出,其声凄厉,如鬼哭狼嚎,故而得名;第三处在广西北流与玉林交界处,古代确有关隘存在,也有人著文把它列为十大古代名关之一。
笔者这里要介绍的就是这座关隘。又名桂门关、天门关、魁星关,据史书及旧《北流县志》记载,鬼门关起名于东汉初年。在《两唐书》地理志中有载,不过《旧唐书》和《舆地纪胜》中称其为桂门关。《新唐书》中称北流“鬼门关”,“北三十里有鬼门关,两石相对,中阔三十步。”可见早在唐代,这里就有鬼门关了。古代鬼门关地踞险要,控扼岭南,是通往钦(今广西钦州)、廉(今广西合浦)、雷(今广东雷州半岛)、交(交趾,今越南北、中部)各州的交通冲要。至于何以称鬼门关,推想起来,大概在唐宋以前,岭南地处荒僻,人烟稀少;天空中云雾缭绕,狭道中大风萧萧,密林中虎啸豹吼,令人闻而生畏,望而心惊,加之气候陴湿多雨,林茂草丰,瘴气弥漫,过往行人往往染瘴气而丧命。这里乃生死之门,汉伏波将军马援征交趾,经鬼门而歇马,为此勒石,残碑尚存。《太平寰宇记》“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有生还。”当时流行“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的谚语。而且在唐宋时期,罹罪的官吏常常谪贬岭南,过了鬼门关,就进入了蛮荒瘴疫之地,前途渺茫,生死莫测。唐沈诠期在《入鬼门关》诗中云:“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土地无人老,游移几客还?”表现了诗人悲凉易老的思想感情,诗文传留,更增添了人们对鬼门关的恐惧。
在这片灵地,幻化出一代又一代独领风气的文人骚客。北人堕泪南人笑,青嶂无梯问杜鹃。过了鬼门关,意犹未尽的苏东坡欣然再吟:养奋应知天理数,鬼门出后即为人。天涯已惯逢人日,旧路犹欣过鬼门。以贺其大难不死,先不提苏东坡后涌现的明清文人、都峤诗社和王力父子,及近30年的作家队伍就够蔚然成林,尤其以北流籍女作家林白为标志的新一代作家群在中国文坛崛起。失意时过鬼门关是悲凉绝望的,而一旦有幸得赦出鬼门关,在古人眼里便是人生一大幸事。最能以平和冷静心态面对鬼门关的,当属元代曾任两广廉访使的伯笃鲁丁,他的《过鬼门关》一诗,另是一番风味:“雷阳任满玉林还,过了千山及万山。但愿人心平似水,不须惆怅鬼门关。”在评说伯笃鲁丁这首诗时,有这样一种观点让人颇觉新颖:鬼门关,其实更像是人心里的一道关口,是人在江湖、心存杂念、拿得起却放不下、凡事耿耿于怀的心理危关。这里曾是茶马古道陆路的源头,千年古道上,当年的马蹄印还深深地刻在青石板上;穿城而过的圭江的古码头水潮依然,只是两岸已由荒野变田园,而田园之中,立起了现代城市的楼宇和厂房;铜石岭烟笼靄叇,两千年前的治炼遗址和世界最大的铜鼓出土处余热依然;葛洪的二十二洞天勾漏洞游人极盛,所有这一片热土与鬼门关都不过咫尺之遥。而这令人生畏的鬼门关,早被一刀削下,成为南北一级公路最平整的一段。如今的鬼门关可以飞车而过,你可以走得比鬼还快。然而这无数哭天抢地的悲怆,却成全了这遥远的古关,成全了这里的人文景象,因为他们留下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白骨,他们还为这里的山寨鬼气都压上了韵脚,吟咏了无数鬼门关的诗篇。印象最深的是唐武宗时期被贬海南宰相李德裕的《鬼门关》五言诗:“一去一万里,千去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度鬼门关!”这首诗表现了作者沦落天涯、命途难卜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这位在宰相任上前后居八载之久、曾“威名重于一时”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上爱卿,此时却在“岭水争分路转迷”上遭遇“愁冲毒雾逢蛇草”,他的悲劫凄苦可想而知。李德裕在“生度鬼门关”之后死于谪所。这里地处蛮荒,林海浩瀚,瘴疠迷漫,毒蛇猛兽,出没无常,人迹罕至。正如柳宗元笔下“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为葡萄”那样阴森可怕。明代邝露《赤雅》载:“肉翅虎,出土抱击,其飞也翰,常向鬼门关食人……”把鬼门关描绘得惊险可怕,毛骨悚然!经过骚人墨客的刻划渲染,把它视为出生入死的分界线,与传说中的阴阳界差不多。同在这“千去千不还”的鬼门关之后,也有生还的幸运者。宋朝大文豪苏东坡被贬海南三年,到海南儋州任昌化军长官,到儋州4年,这时他已66岁,写了一首提及鬼门关的七律,颔联两句是“天涯已惯逢人日,归路犹欣过鬼门”,表现了诗人流放蛮荒之地数年,仍旧希望遇赦北归的心情。在政治重获新生之后欣然吟出“养备应知天理数,鬼门出后即为人”的诗句。明代的朱琳在重返故乡北出《鬼门关》时写下了“北流仍在望,喜出鬼门关。自幸身无恙,从教鬓已斑。昔人多不返,今我独生还……”人的一生要走过很多的关口,人的一生要进出很多的门槛,而只有一道是最不可想像和最令人恐惧的,那就是鬼门关。然而死与生一样源远流长。它与生相伴,却君临生之上,它魔幻一般不可预测的变数,令人毛骨悚然,闻风而丧胆。死的力量太强大了,它黑云一般地压来,让你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多少功勋卓著的伟人、多少万人之上的君臣、多少富甲天下的巨贾、多少沉鱼落雁的美人……谁能想拥有不朽的肉身?但在他们真正度过鬼门关之前,谁的心中都会虚设有无数个鬼门的关口,这些关口的设置,跟一个人的品性、修养、意志、见识有关,跟他追随的目标和崇尚的道德无不有关。
北流不是中原皇帝的死亡通道,却是当地居民安居乐业的天堂;苏东坡“鬼门出后即为人”,李德裕却死于谪所。其实,鬼门和天堂之门只有咫尺之遥,不分左右,一边是走向极乐的天堂,那是一道金碧辉煌火树银蛇洒满鲜花有天使迎迓的凯旋门;一边却是走进痛苦之城,跌进永世凄苦之深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的地狱鬼门。这道门,把生灵和死魂分开,把光明的生活和万丈深渊的劫难隔绝。古代对重犯的惩罚无非三种:死刑、坐牢、流放。不管哪种酷刑,生命都被死神捏在了手里。北流因为潮湿闷热以及传说中可怕的瘴疠被物化为现实中的鬼门,不难想像的是,许多冤魂在还没走到鬼门之前已死在了南下的路上。他们太惧怕于死了,无条件地把内心的旋律完全让位给了悲愤、无助和孤寂,听凭战栗伴随他们的苦途,纵容恐惧在自己愁苦的五脏六腑里驰骋。他们不知道生命中有一种叫等待的坚忍是如何具有无坚不摧的穿透力,让死屈服于生的权威,为自己获取再生的机会。生命中,实的虚的近的远的大的小的精神的肉体的,有无数的鬼门等着,我们在羽化为烟之前要走过这些关口,生度鬼门是我们命定的不可删除的过程。死度鬼门没什么难的更没什么可怕的,想像该会有人安排,有人引渡。难的是生度鬼门,生命也许会出现暂时的停顿和空白,但只要扛住了,你的激情便可再度燃烧,生命也可卷土重来。那条当年的鬼魃、鬼魉、鬼魑、鬼魅、鬼魈、鬼魂早已被飞驰而过的喧嚣与红尘淹没,连接这条千年古关的不再是崎岖的马道,而是一条笔直的二级公路,流线型的小车优雅地驶过昔日的关口,直抵人们的世俗生活。鬼门关周围村落密布,田园阡陌,房前屋后,鸡犬相闻,路上行人,车水马龙,穿梭往返于北流和玉林之间。在这样日进千里的世界里,鬼门已是无迹可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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