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吴堡黄河口的时候,是一天的上午。顺着黄河边前行时,看到的是黄河滩上成千上万等待过河的队伍。父亲一看就有些着急:老天爷,啥时能过河呀!母亲除了背上的二弟弟,还要紧紧地拉着我和大弟弟,生怕走散了。马背上的父亲,眼中虽然透着焦急,但面部却是沉静、坚定的表情。按理说,父亲是残疾人,他是可以不排队的。但是,在战士面前不应该有这种区别,即使有,我想父亲也不会那么做。
等待,使所有的大人都感到十分着急,而我却特别地兴奋,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大的河。我出生在延安,宝塔山下有延河。虽然叫河,可是河里经常干枯,即使有水,最深也就到膝盖。大雨一下,河水就能漫过河上的桥。天一晴,河很快就干得见了底。其他孩子们也和我一样。所以眼前这淌着黄泥色水的大河,把我们全都震住了,也吓住了。都老老实实地站着看,不敢打闹嬉戏叫唤。河上排着挤满人和牲口的大木船,和那么多等着过河的人,既让我们开眼,也叫我们奇怪:这么大的河,为什么都要挤在一起过河呢?
我们这些旱地里的娃娃,没有见过大河,没有见过船,更没有见过能坐这么多人和牲口一起过河的大船。我们也有见过羊皮筏子,看见过好几个古怪的东西绑在一起,在水上漂着同时还能坐人拉行李。老乡拿着长板子在划,这东西就在水里打转转,半天才开始往前走。我们心里好生奇怪。后来听老乡说,这东西叫羊皮筏子,和船是一样的,是他们祖祖辈辈靠着活命的。
老乡介绍说,这羊皮筏子是把羊杀死后,把整张羊皮又揉又晒。等皮子软了、干透了,就把每一张都打足气,再把它们几张几张地捆绑在一起,就做成了筏子。因为是用羊皮做成的,所以又不漏气又结实。黄河岸边的人家几乎都有这东西,因为要靠这载人拉个脚挣钱活命哩。别说我们这些延安娃娃,就是那些叔叔阿姨们、包括老杨爷爷,谁也没有听过这么生动的羊皮筏子的故事,更没有见过真正的羊皮筏子。可是,我们不但看见了,还亲手摸过呢。
在等的时候,大弟弟饿了,二弟弟也饿得直哭,我也早就饿了。周叔叔、柳叔叔就想方设法逗我们,可是越逗我们越哭。只见老杨爷爷,憨憨地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两把东西悄悄递给我和弟弟。我一看是黑豆,心里太高兴了,就赶快伸出两只小手去接。可还没等接到手,就被母亲看见了。她冲老杨爷爷一声大喊:“这黑豆是给马吃,给娃娃吃了马吃什么?再说,娃娃们都饿了,要给就都给一点,哪能光顾我们的孩子呀!”母亲怕杨爷爷怕心软,就让他快把黑豆收起来,要是娃娃都看见,那可就麻烦了。杨爷爷布袋里没有多少黑豆,所以他无奈地把手中的黑豆放回布袋里。他看看我们又看看其他挨饿的娃娃,心里难受得没有再说一句话。母亲强忍着难受安慰我们说:“过了黄河就有吃的了。好娃儿,忍住些吧。”这样,我们只好在疲劳和饥饿中耐心地等待着过黄河。
轮到我们上船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因为阴天,云很低,也就越显得风大天寒。叔叔们小心翼翼地拉着牲口、扶着架窝子,小心地把孩子们在船上安顿好,又一一嘱咐大家不要乱喊乱叫。杨爷爷拉着枣红马扶着父亲上了船,又拉着我和大弟弟上船,安顿我们贴着马前腿站着。等大家都上去了,背着小弟弟的母亲才上船。谁都没有坐过船,看着滚滚河水和上下颠簸不停的船,大家都紧张极了。
因为都想赶快过河,船上的人越挤越多,不知谁猛然把我挤倒了,两只腿一下翘到船边,一只脚上的鞋子,眼看着掉入水中。我顿时大哭,连连喊着,我的鞋,我的鞋呀,我的鞋呀。可是没有人顾得上理会我,只有老杨爷爷扶起跌倒的我,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说莫哭莫哭。可是,因为这鞋是出发李凤莲阿姨刚刚给我做的,鞋面上还绣着花。所以,我死活要把鞋子捞上来。没等捞,就见小鞋像小船一样,被波浪越推越远。我看着自己还剩一只鞋和穿着白线袜子的脚,越发哭喊起来。母亲挤到我身边,立时捂住我的嘴,叫我别哭别喊了,说就是哭死也捞不上来了。还说,等到目的地再做一双新的。这时,不知是谁,立刻用块布把我的脚包起来。一边包一边叫我别哭。说再哭,脚就冻掉了。再哭,就把我丢回到岸上去。我不敢哭了,只好静静地靠着杨爷爷委屈地出着长气。这时,我看见小弟弟已爬在母亲的背上睡着了,头上的尖尖帽也歪在一边。大弟弟则被一位叔叔抱在怀里酣酣傻笑。他不时地指着河里浮动的羊皮筏子说着什么。
船上终于挤得不能再上人了。老杨爷爷一边搂着我,一边紧紧拉着枣红马的缰绳,端端站立着。马的周围挤满了人。父亲左腋下拄着拐,左手握着小拐杖,右手搭在帽沿上,威严地看着延安的方向。此时,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像所有转移的人一样,用心发出同一个声音:再见,延安!我们还会回来呢。
老梢公终于划起了大浆。因为风浪的阻挡,船行得很慢,而且颠簸不止。只见有人恶心,有的人吐起来了,还有人喊叫起来。船上不再像离岸时那么安静。划船的老乡一看,忙大声吼叫:“快不敢叫唤,不敢乱说了!惹下黄河神灵灵会翻船的。到时候可就麻搭了。这么一些个人可咋办嘛。”所有的声音都停下了,就连枣红马都安静了,只有两个鼻孔往外冒白气,一动也不动,显得那么威严、那么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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