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开始后不久,同行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三样宝,马夫老杨、小马灯和乘骑枣红马。其实所谓的三样宝,都是围绕马夫老杨的故事。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故事,而是父亲、母亲和我们全家对老杨的亲近、尊重和敬爱。而且这份情意不是简单地写在脸上,而是深深地印在了心里的。
老杨,是父亲千里行军时的马夫。虽然他在父亲身边仅半年多的时间,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却是父亲及我们都无法忘怀的人,是我和弟弟特别喜欢的马夫爷爷。他在父母心里,也是一位很特别的、不是亲人而胜似亲人的亲人。
从延安出发前,组织为了照顾父亲行军,和解决行军中出现的困难和发生的意外,专门给父亲配备了一匹小口枣红马,同时分配来马夫老杨。如果说,就是为了照顾父亲的残疾和母亲背着弟弟行军的困难,我相信他们是绝对不会接受这个照顾的。
老杨来时,我家住的窑洞已变成空窑。因为父亲在延安他的工作单位抚恤委员会做着行前准备,母亲就把家里的东西,该捆的捆,该绑的绑,该埋的埋,一切都收拾的停停当当。院子里除几块大石头,其余都坚壁起来了。就是要喂马,都找不到个能盛料的东西。老杨见状,就对父亲说:“何主任,我早来两天,是想帮助收拾东西的,不想没帮上忙。”又转来对母亲说:“组织说是叫我来管马的。我是受苦人,其实任啥都能做,也能看娃。就是不会说话。”在我的记忆中,从他来到他离开,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长的几句话,其余都是简单的几个字。
老杨是甘肃人,背盐出身,家里穷得很。1934年初,他快60岁了,在背盐路上遇到红军,就跟着部队从甘肃走到延安。可以说,他也是个红军战士。
老杨个子矮矮的,粗粗壮壮,说话慢慢腾腾、含含糊糊,总好像嘴里含东西张不开。他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老农的脸,每一道皱纹都透着他的憨实、善良和曾经的苦难。提起杨爷爷的那双手,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那双手又短又厚,指头粗得怕人,手指甲都变了形,手掌布满老茧,手背则全是干裂的口子。就是这样的一双老手,曾使母亲流过无数的泪。他告诉母亲说,这是他几十年干粗活累成这样的。可母亲心里知道,她的父亲、哥哥都是做长工的,一年四季都在辛苦劳作,手尽管特别粗糙,也没有成这个样子。你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个老人到底受过多少苦。
老杨最让人惊讶的还有他的那双脚。3月的延安冷得很,可他却光着脚穿着一双布条打的草鞋。你要不仔细看,要不是那双打着绑带的腿和拴着红绳绳的草鞋,你根本就不会相信那是他的脚。因为套在草鞋中的脚极为短宽,五个脚趾头几乎一样长,而且没有一个脚指甲是完整的。脚趾脚背被一层老皮包着。脚后跟上满是深深的黑裂口,硬皮里边露出红嫩肉。这双脚,可把父亲母亲给心疼坏了。母亲问老人家,这几十年的冬天是怎么过来的呀?老杨说:“这对受苦人算个啥嘛!做上双鞋子的钱和功夫,能养活个娃了。谁能舍得下呢!”父亲问,这样怎么过冬,长途行军咋办?老杨对父亲说:“炳文,惯了。几十年就这么过来的。莫为我操心。什么事情都误不下。”话是这样说,而父母亲 的心却是在流血。
老杨对什么东西都十分仔细,看谁丢掉点什么都觉得可惜。尤其对粮食,哪怕是玉米、土豆、谷糠,他都珍惜。
老杨吃饭有个习惯,就是不管吃什么,哪怕是一口汤水,他都喝净,并用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不管有多少人在场,也不管谁在看他,或是指着他说些什么,甚至用手捂着嘴笑话他,他也视若无人,认认真真地舔他的碗。起初我们觉得很可笑,不懂事的大弟弟还用手羞他,但后来,我们就被他的淳朴和憨实感动。在以后与杨爷爷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们虽然不会舔碗,但我们学会了珍惜。我们会很自然地把掉在地下的东西捡起来,用小嘴吹吹灰吃掉,也会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用他的话说,这叫“节俭”。
父母亲是坚强的但也是极富同情心的人。他们把老杨当成自己的长辈,让我们叫他爷爷。老杨受不了这个。他告诉父母亲,从没听人叫过他爷,让我们叫他老杨就对了。我们姐弟三个,也就不客气地随大人们叫他老杨。他一听见我们叫他,就高兴得不行。淘气的大弟弟有时就连声喊“老杨,老杨,老杨……”他总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听,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有的时候,他甚至还伸开两手冲弟弟说:“来,让爷抱一下。”这时,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绽放着无比的仁爱和快乐。
父母亲自从知道老杨是个苦大仇深的红军战士后,对他就多了一份对长辈的敬重和关切,这就像是对待他们自己的父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那时战事紧,父母亲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从不会对老杨高声说话,也从不起急,从不絮叨。他们对老杨最爱说的话就是“莫急”。即使遇到大家都收拾好了准备出发,而老杨只顾遛马、喂马,自己还没顾上吃饭时,性急火暴的母亲就叫别人给他留上,也不会对老杨发火。所以,在父母和老杨之间,很快,很自然就有了一种家人亲情的默契。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不但爱喝酒,而且酒量不小。从延安出来,老杨就特意在他的身上背了些酒。行起军来,老杨看父亲骑马时间长了,或是有什么事太劳累,他就会不吭不哈地把酒瓶子递给父亲。父亲,就什么也不问,只小声地说:“你先喝上一口。” 老杨也不推让,就打开瓶盖子喝上一大口。实际上,这是做给父亲看的,他哪里舍得,他只是用舌头舔一下。其实,老杨能喝酒,平时只要可能,他也爱喝上两口。父亲看到他喝酒的样子,总会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因为老杨所谓的喝一口,其实有时是舔一点,有时就对瓶口深深地吸口气。有时,父亲看到了,还会叫他好好地喝上两口。可他哪里舍得呀!所以呀,有的时候任凭父亲叫他,他就是不吭声。他一手紧拉着马嚼子,一手紧拉缰绳,他只管忠于自己的职守。这时,酒对于老杨就没有一点吸引力。就这样,从老杨来到父亲身边,直到离开,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父亲都没有断酒。父亲和同行的人都很奇怪:这老汉,他到底带了多少烧酒?!
老杨带的酒,是延安大生产时自己烧的,说不上有多少度。可这酒,在艰苦而紧张的行军路上,给了父亲无数的温暖和无穷的力量。留在父亲心中的,不单是这酒的醇香;留在母亲心底的,也不单是这位马夫的纯朴善良,而是老杨对革命工作的忠诚,是对全家老小的真诚、亲近。
老杨爱吸烟,因为没有钱,吸的是最低劣的,近似黄豆叶子似的旱烟。因为没钱,他也不买洋火,而是用火镰打火点烟。老杨的火镰小小的,可是皮子的,边上还镶着金属。否则,与石相碰是打不出火的。我还记得火镰的故事呢。
老杨到家里不久的一天晚上,他用火镰打火点灯,父亲就坐在炕边上等,可这灯半天也点不着。父亲走过去一看,蹲在地上的老杨,满头大汗。只见他一遍一遍地打火镰,一遍遍地用打着火的棉絮去点灯,不一会,灯没点着,棉絮上的火也灭了。父亲就悄悄站在他身后,他依旧这样反反复复多少遍,可这灯就是点不着。父亲看着看着忍不住笑起来。老杨看扭头见父亲,更紧张了。他说,“何主任,”立马又改叫:“炳文,你看这咋办嘛,这灯就是点不着。”笑了半天的父亲说:“那棉花只有火星,没有火苗,那咋能把这灯点着嘛!这又不是抽烟,引着就对了。”老杨没太明白,说:“那就多弄点棉花,把火星再点大些。”父亲说:“大些也不行,没有火苗子咋点得着灯吗!”他就在裤子上划着一根洋火,一下子就把马灯点亮了。憨憨的杨爷爷一看,也哈哈笑起来。他一笑,父亲又跟着笑了。只有在油灯下补衣服的母亲,不知道他们在笑些什么。
父母与马夫老杨的感情很深很深。一盏小小的马灯,也是他们之间深情厚意的记录和见证。
1947年3月的战略转移,实际上就是暂时从延安撤离出来。这种行军虽然不是开赴前线,但也必须根据战事晚上行军。这样,马灯就成了行军的向导,就成了行军最重要的工具。延安人,没有不用马灯的。
父亲带的这盏小马灯已使用多年。他不管到哪里去,只要晚间赶路就是必带之物。所以父亲也就养成一个习惯,就是不管有事无事,小马灯总是被擦拭得透亮透亮的。这次行军,总务科要给他换大些的新的,可父亲还是带上了他用惯了的小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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