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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前长流水,房后松柏翠,
河畔稻麦香,缕缕炊烟迎朝晖。
西柏坡啊,你真美!这是一首“纪实诗”的开头几句。描绘的是那个时候的西柏坡。即毛泽东和他身边的几位总指挥,以及他们的总指挥部,驻扎在这个小山村时摄下的一个镜头。
那一年我刚刚20岁,工作了两年,又上学读书。秋假里回到家来,帮家里收庄稼。割完了村前的稻子,大早起来爬上村后的柏树坡割谷。割累了伸伸腰,太阳刚好从大平原上露出红红的半个脑袋。俯瞰坡下家家户户尽收眼底,包括中央政治局大院里的这几家“乡亲”。
一缕缕炊烟,从家家房顶的烟囱里升起。然后汇合成一抹抹白色云雾,挂上翠柏的枝头。我一时兴起,便胡诌了开头那么几句。虽属小学生的习作,却也有一点真情实感,包括后来续下去的几段,都完全如实地记下了当时的情景,以及在这儿所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我把它称为“纪实诗”。
为何说描绘的是当时的情景,难道山河都有变吗?对。而且变化很大。仅仅隔了几年没回家,我连村子都找不到了,更甭说我的家门!
那是在毛泽东和他的总指挥部,迁往北京的第10个年头,这个被百姓称为“小山沟里的京都”的西柏坡,一下子变成了汪洋大海,村上村下的几十个村庄,以及数万亩上好的良田,都葬于40里长的湖底!
这是为什么呢?西柏坡这个不可抹灭的革命圣地,如今还存在吗?
上面已经提到了,我那首《西柏坡颂》的纪实诗,后来还续了好些段呢。下面的续文中,都是如实记载,该交待的,自然都有交待。
京都没有金銮宝殿
西柏坡这个小村子,位于太行山的山口,山门的门里。往东不远便是华北大平原了。毛泽东30少奇和朱老总他们,怎的看上了这个西柏坡呢?若从战略的眼光考虑,为了指挥大决战的方便,那决定的该是由陕北迁华北,甚至再具体一些,到晋察冀的老区平山一带.平山也有上千个村庄,为何要选在这儿?
这里的土地虽然肥沃,环境也还优美,可房舍实在是不强。靠柏树坡脚,住得稀稀拉拉,有靠在一起的,也有独门独院的,全是土坯的表面倒是抹了层白石灰泥,墙根脚垒砌的大青石,房顶也用白灰掺石子砸过。全村却无一家砖房。
要论环境优美,打这儿往西不远有座天桂山,山上有明末皇帝的行宫,只是崇祯未来得及住便吊死的“煤山”了。这是太行的山中之山,有着桂林的风光,是平山的八大景之一。
要论交通方便、住房好,往东不远便有早已解放的城镇。在毛泽东到来的时候,朱老总和聂帅把石家庄打下来已是半年多了。这座城市不算太大,高楼大厦还是有的。铁路虽然暂还不能四通八达,却也是华北的重要交通枢纽。如果说还嫌石家庄不太安定,那么,可以随便挑一座七品官的县衙,也总比这西柏坡的土坯房好得多!
难道是不讲任何条件,随便找个村子住下的吗?决不是的。我向朱总的秘书潘开文问过这件事。他给我详细讲了选择西柏坡的过程。由陕北东迁,当然是中央定的;先在平山是朱总、少奇和聂荣臻的主意;选在西柏坡便是由他协同另外二人,跑了许多村庄之后才看中的,并由少奇和朱总选定的。一年之后,毛泽东来了,也认为这儿很好,便没再移动。
朱总认为,西柏坡这儿的位置顶好。进了山,又不爬山,沿着滹沱河畔的大道,畅通无阻,可进可出,可攻可守。潘秘书他们感到还有个突出的优点:村前很开阔,穿过平坦的稻田,隔滹沱河有座梨山做屏障,村东有道东岭伸向梨山,岭与山之间比别处狭窄,称为二道山门(往东还有一道山门)。村子的西、北两面皆是层峦叠嶂的高山峻岭。西柏坡就散落在这个弓形山弯的弓背上。山坡上古柏参天,村子里杨柳遮荫。还是个防空的好地方呢。
在这个大决战的年代,不能不考虑到防空的事。毛泽东路过城南庄,才住了几天,炸弹就落在他住室的窗外。他离开住室不过一两分钟,把室内的东西都炸啐了。毛泽东到了西柏坡之后,敌方误把华北政府所在地当成了中共中央驻地,调动大批飞机,将这个距西柏坡只有65华里的烟堡新村,突然炸平了!西柏坡却安然无恙。这不能不归功于中央住址的选择者。
这个中共中央与大决战总指挥部地址的选择,虽不像新中国的首都设在北京还是南京,要经新政协与多方面的讨论那么费事,但它的重要性却并不亚于首都设在哪儿。
事有凑巧,我从小就听说过一个传说故事.说我们这个西柏坡,在清朝乾隆五十九年之前,是个很大的村庄,而且农工商各业俱都繁荣昌盛,故有“小北京”之称。这一年曾经遭受一场水灾,后来到咸丰三年的一天夜里,村子突然被滹沱河的洪水卷走了。村庄虽然败落了,风水却未受到损伤。柏树坡上的古柏依然葱笼苍翠,那两棵乌柏、龙柏依然高耸蓝天,村子上将来要出真龙天子。
爷爷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从他的柜子里拿出个小匣子,匣子里存放着两张地契,他展开来对我说:“你看,这就是你老爷爷的爷爷,在咸丰三年那天夜里,带出来的文书。”那时我还不懂得“文书”是什么,但却懂得了这是水刮村子之前留下的东西。
这两张文书,说明了早年的西柏坡确实被洪水卷走过。因为文书上的四至地名,跟后来的地名完全不同了。这可能是真的。与此连带的传说故事,也是真的吗?我想,这可能是村里人的美好理想,希望自己村里能出现有能耐的、不一般的伟大人物,能使村子以及山里山外的村子,都能繁荣昌盛起来,过上美好的日子,于是便有了这个传说故事。
现在真的来了几位伟大的人物。一个小小山村,倒真如中国半壁江山的京都!这个“京都”自然不会有金盔宝殿,有的只是一堵矮矮的土坯墙头与墙头围起来的几间小小坯屋。这便是中央局大院,以及数百万解放大军的总指挥部。
一座神秘的“工校”
西柏坡这里的百姓,得益于“老天”的恩赐,有村前这块粮窝子的稻田,因而有不少人读过《四书》、《五经》,或者《三字经》、《百家姓》,出过几个老秀才。“新秀才”就更多了,我可以算做其中之一,也许是滥学充数。我们这晋察冀解放区,几个省连一座大学都没有,我上了个两省合办的冀晋师范高师班。跟我同上这个班的,有我的小姑和堂弟。
那年放秋假,我们由学校回家,走到村口?让两个带手枪的兵挡住了:
“你们上哪?"
“回家。“我说。
“请打南边那条路上绕着走好吗?”
我心里有点儿不高兴。南边那条路是往南庄、洪子店走的,我跟我的“战士”在这个村口站了8年岗呢,比你要清楚。打鬼子那工夫,我当了6年团长呢,当然是儿童团团长。我们没有真枪,却有木头做的假枪。腰里还掖过小号的木柄手榴弹,这是真家伙。但是,从来没扛过红缕枪,也没见别村的儿童团扛过,只是在后来的电影里见过。
那时候,我要走在这村口,我的小战士要规规矩矩给我敬个礼,还要问声“团长好!”我还真像个团长似的。我要喊声集合,他们在几分钟内会排好整齐的队形;我要喊声冲杀,他们会不要命的冲上一个山头。这不过是对我们儿童团的训练,除了站岗放哨查汉奸,还有送个鸡毛信什么的,并没有到战场上真杀实砍。
才过了几年,这村头岗哨倒把我挡在这儿,连村子都不让进了。
但是,我马上又高兴起来,因为我忽然明白了:是他们来了!是那几位伟大人物来了!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后来在毛泽东他们走了几十年之后,还有人神秘地说:“中央住在西柏坡的时候,是绝对保密的,谁也不知道。”
可我跟我的乡亲们,在毛泽东尚未到西柏坡的时候,便知道了。
那是在1947年的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们回家换取夏季衣服的时候,村子里来了十多位陕北朋友。看他们的穿戴,似乎是农民,可村里人称他们为陕北工人,因为他们在村后的山坡脚下打窑洞,像我们村里人盖房一样,洞口安了门窗,显然是要当住房用的。
他们中有几位住在我们家里。天已经热了了,他们干完一上午的活儿,走回家来,饭还没吃先急着找水喝。爷爷从他自垒的茶炉上,用沙茶壶,点燃劈柴,给他们烧开水。
我家的院子很大,铺一层大青石。当院种棵合抱粗的洋槐,南头儿还种棵鸭梨,满院都是树荫。树下有张方形的石桌,桌上放几个大碗,工人围桌而坐,我提沙茶壶给他们沏大碗茶。爷爷一边看火,一边跟他们说话:
“打陕北到咱这儿,要走走多少天的路?”爷爷问。
“我们是4月1号的傍晚过的黄河,这不进了5月份才到你们平山。”
“这么大老远地来帮我们村打窑洞?”
“这是来了以后,才又临时加的事,我们本来是送工委,不,是送‘工校’来的。送到阜平城南庄,他们在那里开会,我们先来给他们准备住处。”
“你们村的房子少不够住,打窑洞省工省料又快当。这是我们陕北的习惯,听说你们这儿不住窑洞。“另一位工人补充。
他这一说我才明白了。刚回来我还问爷爷,怎的这么多家都在盖房,所有被鬼子烧掉的房全都在重建。只是建得很简单。那时鬼子进村烧过几次,差不多有一半的房被烧掉了。有的人家烧后重建,二次又被烧掉。多数人家是赶回来将火扑灭,还剩得一两间凑合住。
烧掉的房当然都落架了,没有了房顶,剩下的是残墙破壁。下雨又淋了几年,更是破破烂烂。本该拆掉重新垒墙,只是为了节省和快当,全是补了补破壁便压了顶。原来乡亲们都是在为“工校”搭盖住处。
“打‘七七事变’那年起,我们村就没断了住部队、机关和学校。看起来这一次一定是来的人多。”爷爷接着说。
“老大爷多大年纪?贵姓甚?”
“我叫阎中正。跟蒋中正重名。不过不是我跟着他叫,是他跟随了我。我的年纪比他要大得多。”
“你们知道毛泽东和朱老总吧?”
“这还用问……”.
我唱了一句歌:“威风凛凛哪一个?朱德毛泽东……”然后又对他们说:“8年前,我们儿童团就唱起来了。”
“你们这儿也是老区,不瞒你们说,是毛泽东和朱老总要到你们村来住。”
记得一起喝茶的还有三叔和四叔。大家听了都感到意外和吃惊,有点儿惊喜地问:“是真的吗?”
爷爷却说了这么一句:“这是保密的事,我们不便问。可你不说,我也猜出个七七八八。我们村住了10年的部队和机关,哪一次也没像这一回,准备这么多房。仗打到了这个工夫,他们是该搬到这边来了……"
其实,这一年5月中旬来到我们村的是刘少奇和朱老总,还有董必武。这只是中央工委。毛泽东在一年后才来。也就是说,在和毛泽东与中共中央,来到西柏坡的一年之前,我们村的乡亲们便知道了。只是没有把这个消息伟出去。所以蒋介石的炸弹才撂到了烟堡,炸平了个华北政府所在地,只炸死了一个病号。
这村口的岗哨,硬功夫是不让我们进村,还老往南边那条道貌岸然上指,让我们绕过我们要回的村,我心里才忽然明白,是“他们“来了”。心里一清楚,当然也就不再生气。于是我便和颜悦色地对这两名带枪的战士说:
“你们是哪个村的?”
“西柏坡村。”
“你们叫什么?家里人叫什么?”
我们一一回答完,他又让我把带回来的一个手提箱打开。里面除了两件衣服,全是书。他俩都一一看过。比当年我们在这村口查汉奸时都查的仔细。
查完了,又说声“对不起”,才放我们进村。
“大人物”住进百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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