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史实：1942年五月下旬，侵华日军包围了八路军太行山根据地，发动了残酷的大扫荡，近百名八路军女战士，不愿做日本人的俘虏，从千米悬崖上集体陨落……。当端着刺刀的日本兵爬上山顶，向悬崖下的英灵举手致敬时，他们也许在想，这样的民族，何以能征服。

    英勇跳崖的八路军女战士中，只有我母亲侥幸存活。她是怎样回忆当年跳山的经过，如何得知自己被救助的过程，救她的那位八路军干部受到了哪些冤屈，是什么因缘使他们又重新见面…？我爱人在她的一篇小文《一幕悲壮，一个故事》中记述了这些。值纪念《九一八事变》之际，我将这篇小文发转发给抗日情结凝重的育英同学，以此追念为民族生存而牺牲的叔叔阿姨们。

    李润平    2014年9月18日

    一幕悲壮，一个故事

    我和小李的姻缘使我们两家的四位老人得以相识，聊起往事才知道，我的父母和我的婆母曾是抗日战争时期，在太行山八路军总部工作过的战友。两位母亲同年出生，又同在十二岁那年到太行山参加了八路军。我母亲从山西长治抗大分校毕业后，分配在八路军总部工作。婆母因为有一副好嗓子被送到太行鲁艺分校学习，后来在太行试验剧团唱歌演话剧。我父亲则在八路军的兵工厂里制造枪炮。他们虽然都生活和工作在太行山区，却近在咫尺互不相识，是1942年日寇发动的“五月大扫荡”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1942年五月下旬，侵华日军华北司令官冈村宁次调集了精锐部队两万余人包围了八路军太行山根据地，发动了残酷的大扫荡。五月末的一个清晨，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在空军的配合下，以太行山的南艾铺，窑门口为目标，突然发起总攻击，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八路军总部所在地压缩，企图完成“铁壁合围”，一举歼灭八路军首脑机关。当时总部机关所在地还驻有北方局，新华社，工厂，学校，医院及婆母所在的剧团等单位。守卫总部的八路军部队，为争夺突围通道与日寇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斗争，这场战斗持续了十几个小时，战士们面对几十倍于己的敌人毫不畏惧英勇反击，直到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们用生命和鲜血为总部的转移赢得了宝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母亲随总部机关带着党的重要文件撤退了。在柳沟兵工厂做厂长的父亲和总工程师陈志坚伯伯分别带领着工友们把工厂的设备、原料、成品等物资运进大山深处隐藏起来。而婆母与几十名女战士及部分后勤人员却没能冲出重围。在潮水般涌来的日本兵的追赶下，爬上了一座名为莲花垴的高山，前方是悬崖峭壁，后面是步步紧逼的日本兵，鬼子哇啦哇啦的喊叫声和日本翻译劝降的声音越来越近，在此关头，婆母像所有八路军战士一样，在生与死的面前选择了尊严和牺牲。她们高喊着，决不做日本人的俘虏，互相搀扶着走到悬崖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后来，据一名被俘的日本翻译说，爬上山顶的日本兵，纷纷站在崖顶，毕恭毕敬地向悬崖下的英雄敬礼。

    同一天，当陈志坚伯伯带着工友埋藏好机械设备和物资的时候，天已过午，劳累了几天几夜的工友们纷纷散去。陈伯伯再次检查了设备藏匿的情况，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山间小路去找部队。路上，一位背着柴火的老大爷迎面走来，他抬眼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年轻人，指指身后的大山说：“坡坡上躺着个女八路，还有口气哪。”说完便匆匆地走了。陈伯伯立刻沿着老乡指的方向走进山谷，找遍所有可以称作坡坡的地方，终于在一棵大松树下的土坡上找到了那位“有口气”的女八路。他把她喊醒，问她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队的。女战士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叫培蕊，是实验剧团的演员。陈伯伯赶忙解下绑腿把瘫软如泥的女战士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背上，捡了根粗树枝拄着，小心翼翼地朝山下走去。总部医院已经转移，陈伯伯走走歇歇一路询问也没打听到医院的下落。天傍黑的时候，枪炮声渐渐稀疏，扫荡的鬼子也开始撤退了。一匹跑散的日本大洋马正在路旁吃草，陈伯伯紧跑几步上前抓住马缰绳，把女战士放在马背上，牵着马一路继续寻找医院。忽然一颗炮弹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爆炸，巨大的爆炸声和四溅的泥土吓得大洋马嘶叫着挣脱开缰绳飞奔而去，在村口拐弯处把背上的女战士甩了下来。被大洋马拖倒在地的陈伯伯顾不得自己的伤痛，连滚带爬地来到被摔得昏迷不醒的女战士身旁，他知道她再也经不起路途的颠簸，必需马上救治，于是从村里找来一位老乡，把女战士抬进他家中。陈伯伯和老乡一起为女战士做了伤口清洗和简单的医疗处理，女战士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逐渐苏醒过来，可是浑身酥软无力的她再不能动弹。陈伯伯只好把她寄放在老乡家养伤，他翻出身上所有的边币交给老乡，嘱咐再三，自己才离开，连夜去寻找部队。

    日寇的枪炮和屠刀没能使太行山的军民屈服，他们在党的领导下展开了艰苦卓绝的反扫荡斗争，六月底，日本鬼子不得不撤退，四十多天的大扫荡终于结束了。战火的硝烟还未散尽，八路军各单位便开始清点人数整顿纪律，以便尽快恢复工作和生产。陈伯伯和其他同志一样，按照上级规定向组织如实汇报了他脱离部队后那段时间的经历。可是却有人反映他在反扫荡期间，背着一位女八路谈恋爱，要求组织审查他，老爸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

    1943年的延安整风运动开始，五月反扫荡期间陈伯伯脱离部队及与女八路关系的问题再次被提出来，陈伯伯作为重点审查对象被关起来。老爸在自己被审查甄别之后，多次为陈伯伯辩白，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说出了陈伯伯的身世。

    陈伯伯是河北河间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迫做了手术，准备送进清宫当太监。1924年，末代皇帝溥仪被驱逐出宫，陈伯伯没有被送进皇宫，却被亲戚带到唐山，考入铁道学校。那是一所为穷人孩子提供食宿免收学费的学校，但毕业后必须在铁道部门从事艰苦的工作。陈伯伯在学校里接受了共产党的教育，抗日战争开始后，他便辗转来到太行山参加了八路军。老爸的证言使审查人员无语，陈伯伯被解救出来了。

    文化革命中，已经是某部领导干部的陈伯伯像所有当权派一样被打倒，那段往事又成了重点审查的内容。专案组根据他提供的女八路叫培蕊，康复后被送到延安，可能在中央机关工作的线索，开始了全面调查。两年后他们终于通过中央办公厅找到了在江西五七干校劳动的婆母。后来据婆母说，当她知道来人是调查陈伯伯的时候，激动地站了起来，反反复复地问“他在哪儿？我找他找得好苦！”婆母当时是黑帮家属，专案组人员不可能告诉她一个走资派的消息。但婆母还是高兴了好久，因为她终于知道了救命恩人的名字，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