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谦虚谨慎检点一生
父亲早年读过八年私塾,后又在南昌著名的心远中学上学,受教于著名的文化大师汪辟疆、余謇。后又投在陈望道先生门下入复旦大学学习。父亲也曾当过中学国文老师和大学教授,讲授过中国文学史,所以他的文学功底是很深厚的,父亲还担任过多种文学杂志的编辑,写过小说,曾得到茅盾和鲁迅先生的好评。他具备成为一个著名作家的一切条件,但是为了国家的兴亡,革命的需要,他毅然投笔从戎,毫不犹豫地走上革命斗争的最前线。全国解放后,他是第一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作家,他曾写道:“论年龄,我已经年近九十,够得上称作“老人”了,但如果称我是“文化老人” ,则感到有点不符实,“文化老人”应该是终身从事文化事业,学有专长、成名成家的老人。我虽然从二十年代起写过小说,写过文艺评论以及各种体裁的文章,但没有传世之作,不能算“家”,因而也就不能称作“文化老人”。还说:“平常有朋友称我是三十年代的老作家时,我总是婉言解释:“我不是作家,只是一个“杂家”——文化界打杂的,为就像是京剧舞台上打旗子,跑龙套的……是为了革命文化打旗子,跑龙套。”他从不图虚名,在他担任市文联主席期间,为使文化界人士有一个活动场所,努力促成文艺宾馆、文艺会堂和活动中心的成立,在卸职后也不去挂名当个名誉主席,名誉副主席之类的虚职。
父亲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的人,时时检讨自己,不断地总结自己的人生。这从他的诗作中可以看出。1964年父亲60岁时任华东局宣传部长,执掌华东六省一市的文教宣传大权,应该是春风得意之时,但他把自己定位于半是书生半战士。他写了一首“六十述怀”:
半是书生半战士,一行政治一行诗。 华年逝水嗟何及,万里征途敢再迟。 深入工农求改造,勤攻马列辩瑕疵。 韶光老去春常在,漫托东风寄所思。
1974年他被四人帮开除出党,送往农场劳动。在“七十感怀”中写道:
七十方知六十非,书生意气不趋时。 铸成僻性终难改,月夜花明忆子规。
1983年,父亲虽离休但仍继续主编《辞海》,为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他仍努力工作。他写下了一首七律“八十抒怀”:
行年八十不痴聋,岁月催人道未穷。 历尽三灾成铁骨,尚留余勇正歪风。 无知应更勤探索,有口仍当发瞆蒙。 检点一生聊自慰,毋骄毋谄少盲从。
1994年一月,父亲已到古稀之年,他又写了一首七律“九十开怀” ,对他的人生作出总结,他写道:
风风雨雨九十秋,年年月月在追求。 文坛试马明知险,逆水行舟不掉头。 自愧才疏少建树,全凭党性斗寒流。 喜看大地百花放,晚节无亏一老牛。
2002年12月在百岁之际,他写了一首七绝“百岁乐怀” :
人生百岁亦寻常,乐事无如晚节香。 有限余年仍足惜,完成最后一篇章。
已经百岁了,他还有未完的心愿,还有追求,还要以最后的努力来完成最后一篇章。这最后一篇章也许是对新版辞海的修订,也许是他对民族文化教育事业的期望,也许是他日夜思考的对农村问题的建言。总之,是他对祖国富强、人民幸福的最后努力。只要生命不息,他都永远甘当一老牛。
在革命战争年代,新四军的领导都尊称他为夏老师,但他从不以此自傲。解放后,有些领导人或曾是他的部下,或曾是他的学生,但他从不倚老卖老。总是以严格的组织纪律作为自己行动准则,尊重他们,坦诚相待,谦虚谨慎,时时告戒自己毋骄毋谄。
由于父亲人生经历丰富,一直有人动员他写自传。但长久以来他一直拒绝写自传,他说道 :“第一,在我革命一生中,一无战功,二无专长,对党的事业很少建树,自知没有什么可传。第二,我的经历是很不平坦的,曾多次受到党内不应有的批评斗争和免职降级等处分,我写自传必然要提到这些问题。但是,整我的同志,都是党的高级干部,也都经受过战争的考验,对革命作出过贡献。如果我在自传中,就事论事,只提整我的这一点,客观上就有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之嫌。这是我不愿做的。第三,我看过的一些名人传记,没有一位提到自己的缺点和错误,看来都是一贯正确。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难免有自以为是之嫌。甚至,还有的在自传中渗进一些假材料,为自己涂脂抹粉,这更是“自欺欺人”的行径。我觉得,当代人写当代历史,特别是个人传记,是不可能完全符合历史真实的。”
父亲就是这种不计个人恩怨、为别人考虑的多,为自己考虑少的人。所以非常遗憾的是,他没有为自己也没有为我们留下一篇完整的自传。但他所有的著作,诗文和经历留下了他的无愧人生。正如他在一首诗中所述:
人生终有限, 历史却长流。 历史人创造, 人因历史留。
四、生命最后时刻
2007年父亲住进华东医院,但他仍然关心着国家的改革开放和经济建设,关心着辞海的修订工作,以及群众的生活。每当有领导人前来探望,他总会关切地询问当前的大事,他特别关心农村问题,时常提出一些建议,希望改善农民生活。当他得知被当选为十七大特邀代表时非常兴奋,他准备好了要在十七大上发言,谈农村的改革问题,要为农民呼吁。可惜因身体原因,最终未能如愿。他托俞卓伟院长带去一幅对联。以表达他对国家发展的殷切希望,他写道:
坚持经济中心,不管风雷晴雨。 架起虹桥一座,通向欧美亚非。
十七大后,医院发现父亲的心脏有些问题,给他做了手术,安装了心脏起搏器,术后他的身体又慢慢恢复起来了。但他自感时日不多,想念起家乡的山山水水,想起儿时的玩伴。他每日向陪了他五年的护工小竺讲述他儿时的事情,讲述他的婚姻,回忆他的人生经历,诉说他的人生感受。他待小竺像亲孙女一样,小竺对他也像待亲爷爷一样,非常精心照料。有一次他悄悄地对小竺说:不要告诉医生,我们偷偷地跑回江西老家。说完他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笑了。他是多么想念家乡父老啊。他将自己的诗作背诵给小竺听,使我们惊讶的是他的记忆力还是那么好,凡是他写的诗,他都能背诵出来。
有一次我们去看他,他说“昨晚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在旷野中吟诗,我想我是谁,忽然恍然大悟,我不就是子美吗?(父亲字子美),我是杜甫。(杜甫也是字子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父亲正是像杜甫一样,有着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怀。
2008年5.12大地震震惊了世界,举国上下团结一致抗震救灾,父亲此时虽不能起床,但心却系着灾区人民,委托女儿在捐赠会上捐了价值十万元的物品,以表达对灾区人民的关心。
有一次他对小儿子说:“你去家乡承包1000亩地,建设一个现代化农村,帮助农民脱贫致富。”在病榻上他始终念念不忘养育他的故乡和父老乡亲。
在病重时,他经常关切地询问每个子女的生活情况,对子女说:“我只要求你们两件事,一是希望你们努力工作,靠自己的劳动使生活越过越好,二是不要做犯法的事,不要做危害国家和人民的事。” 6月子女为他办了最后三件事,以了却他的心愿。一是用他毕生的积蓄60万元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为发展民族文化教育事业做点贡献;二是资助家乡办了一个希望小学,三是把家中所有的书都捐出去,在家乡办一个图书馆。当把办好这些事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10月4日11时16分,父亲安详地走完了人生旅程。也就是在前一天,党中央在十七届三中全会上通过了关于农村改革的决议。这是他最后十年最关心的问题,也是他生命最后时刻梦牵魂绕的心愿。
父亲的一生无愧于他的入党誓言,他为人正直,心胸坦荡,坚持真理,敢说敢为。正如追思会上的挽联:“革命八十年一腔正气毋骄毋谄未负党员称号,学问无止境数卷诗文有风有骨可供后人品评”。他以自己的行动为人民为国家奋斗了一生。他没有为子女留下任何钱财,但他的崇高品德和精彩人生是我们后辈永远享受不完的精神财富。
亲爱的父亲,我们永远怀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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