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今而言,礼品与人品实在不是个什么新鲜话题,稀松平常好像是牛吃草、猪啃泥、狗吃屎一样,司空见惯还有甚可说?旧时像潘祖荫那样的高官,明目张胆将其画上等号,着实也很骇目惊讶。就好像男女间的那点闺房夜事,拉下窗帘颠鸾倒凤,肆无忌惮,任你癫狂也无甚可奇,也不好说长道短。但若毫无顾忌地置于广场公干,那也见怪不怪那才怪呢!
史载:潘氏官阶不小,系咸丰进士,历任工部、刑部、礼部尚书等,最高时做到军机大臣,可想而知这样的官僚,政治素质、文化修养该是很高的,哪可不是什么潜规则,哪是显规则,心里门清。也许在他那时候,潜规则也早成显规则,官位显赫,他说话也就无所忌避。那次是在军机大臣任上,是个节假日设家宴,诸多官僚到他家里玩麻将,边玩边扯白话,酒过三巡闲篇扯到了某地方提督,潘祖荫对这人满口吞津,不住相赞,一谓首肯,曰此人忠肝义胆,德才兼备,品学兼优,克尽职守。有同僚李文田者好奇问之:“其战绩与政绩如何?”潘说:“不甚清楚。”李又问:“然则其状貌如何?”潘说:“没有会过。”这就怪了奇了,不知其功,不曾见面,不曾共谋事却说这人德、能、勤、绩高了去了,潘祖荫信口开河,妄下断言所凭何据?原来是:“他送我的鼻烟很好,我就知道此人不错。”鼻烟很好,则人很好,这肯定不是不符科学逻辑,但一定是所谓科场逻辑。
又比方说西门庆,他为人奸诈,使得些好枪棒,是个受人另眼看待的暴发户兼地头蛇。没谁不知道他比人渣还人渣,掠人材、夺人妻,抢人食,剥人衣,讨人嫌,这浑蛋有甚坏事他没干过?贪淫好色,专横跋扈,五毒俱全,吃喝嫖赌吹,如此人渣,你能说他是好人吗?他送的鼻烟再好,且不说武二郎不肯,清河县也没有几个百姓认可他好人!但到科场、官场就不同了,他送给首席大臣蔡京如下礼品:“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花素尺头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黄金二百两。”蔡京清楚“其战绩与政绩如何”么?蔡京此前知“其状貌如何”么?都是一点也不清楚,但蔡京却庇护说西门庆是大好人,其逻辑是:“他送我的鼻烟很好,我就知道此人不错。”其实此前,西门庆名声在外,久已臭名昭著,远在开封城里也偶有所闻,他之所以上京巴结权贵,也是因人告发他欺男霸女,谋害人夫,贪赃枉法,但这礼品一经送上,怪哉,顷刻间挽救了西门庆的形象、挽救了他的前途、挽救了他的命运,礼品之攸关人品,前程由此可见端的。“西门庆,才干有为,精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司法令正而齐民景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也。”啧啧啧时来运转能不官运亨通吗?礼品越多、越好,赞誉越多、越好,最好词汇、赞语都往西门庆身上堆放了,无所顾忌,无恶不作,无所不贪者顿成无所不能的拔尖人才。把清廉精察,性事克勤,提高到国事克勤,专以乱法反转为守法模范,百姓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解恨,在提拔任命书上却写成了“万民景仰”,礼多人不怪,无可厚非,礼品即人品的逻辑,在这里被运用得真是到了极致。
时官场里,说礼品即人品,还不太准确,精确的说法是礼品即官品,礼品一送,官品马上就升迁,西门庆不就由副转正了么。西门庆为人处事如何?蔡京显然知道﹙蔡京知道自己有多坏,他自然就知道西门庆有多坏﹚,提议起草考察表的人也知道。他是一肚子男盗女娼坏水的恶官劣吏,那政治表现一栏里却是德才兼备,能官廉吏,仁义道德,其所起作用者,功不可没的礼品使然明了。有好礼品则有好人品,有人品则有官品,官品得有人品支撑,人品得有礼品支撑。所以,你去档案馆看任何一位升官者之考察表,没一个不是好人,都是像西门庆一样“才干有为,精察素著”,德、能、勤、绩,万民颂扬。礼品即人品,即官品实乃可笑,朗朗乾坤事非颠倒,官场黑咕隆咚,滔滔者天下皆如是,虽然可恶、可鄙、可恨、可耻,却未必可怕。可怕的是,其反命题也成立。有礼品则有人品,有官品;礼品好则人品好,则官品更高,这法则已然是“正向行驶”,如同车在高速公路高速奔驰时,被交警抓住,无非是扣分罚个款什么的,无甚可讶;不堪设想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其“逆向行驶”,真的那就危险到头了。你无礼品,则你无人品;你无人品,无官品则你便是废品;你是废品,则将你废掉。如果官场里头,都这么逻辑推理起来了,可想而知那就没谁有活路了。
更有甚者,明朝大太监刘瑾,既以有礼品则有人品官品的正逻辑推理,更以无礼品则无人品更无官品的反逻辑推理奉行,那么,下属就没谁不遭罪、不遭难了。老于世故者刘瑾知人以礼论官,都是这样——谁给其送礼品者,他未必记得住你,但没给他送礼品者,他个个都记得牢。他对送礼品有个基本标准,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上不封顶,下得保底,最低标准是,地方官如果上京朝觐,得送两万两,方准放回;京官派去地方去巡视去旅游去考察干部等,回京复命得给他带礼物,无礼品者,得小心你的官品。正德年间,给事中邵天和去海东盘查一桩盐案,这人胆小怕事,面子薄,很怕丑的,不敢向人无端索拿卡要,回得京来,两手空空,上朝复差时碰到刘瑾,刘瑾说了一句:“辛苦了小邵,此行可有收获,海东那地方有甚特产啊?”把个小邵吓得不知所措尿了裤子,赶紧向人借了18300两银子。小邵大概人缘还不错,尚能借到钱送礼。而兵科给事中周钥去淮南公干回来,视察索钱没索到,回来借钱没借到,计无所出,无可奈何,只好自认倒霉了。当年被刘瑾以“横索金钱,不应”。而遭贬谪的还有学士吴俨、副都御史邵宝、南京都御史张泰等。在刘瑾那里,无礼品则没人品、丟官品,礼品差则人品差,如此推理最为典型的,当是东林党六君子与熊廷弼案,熊在辽东守边,“有辽事以来,再任经略,不取一金银”。却因辽东失事,坐牢房了。这事即或有事无事两可,只要以大量礼金给刘瑾,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坏事亦可以变好事的。君不见,西门庆礼品一送,坏人不就变成好人了吗?刘瑾向其索要四万两,熊氏万般无奈,却舍得也一时半会拿不出,没礼品给刘瑾,刘瑾自然说这人没人品,于是他反口说熊向东林党的杨涟、左光斗各行贿两万两。顺便说一句,东林党是刘瑾的死敌,不但不向刘瑾送礼品,而且对刘瑾以礼品论人品、官品,咬牙切齿做过革命斗争,刘瑾对他们恨得牙根痒,熊氏事情一出,刘瑾借故将两案并案处理。杨、左等六君子被杀小命呜呼,诛戮忠良,熊氏落落寡合被“传首九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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