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息夫人,春秋时息侯夫人。楚伐息,夺纳夫人与后宫,楚王出游,息夫人见其夫守城门,自杀而死;千古以来,人最难面对是一个“死”字,而息夫人能够从容殉情而死;人世间伤心哀痛的,又岂只一个息夫人?赞美忠贞从容就义的悲壮豪情;也形容人面对生死关头时,那种痛苦与挣扎的心境。这首诗是步唐人杜牧《题桃花夫人庙》的原韵:“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全谷坠楼人。”两诗对读,便发现诗人有意要与杜牧比高低。邓诗不仅步杜牧原韵,而且用原题(改“桃花”为息)。两诗都是写息夫人事,又都是通过描述的语言,具体的意象表现的,但是杜诗有情有景情景交融,意境优美,韵味隽永,邓诗则较逊色。杜诗以绿珠之死,形容息夫人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刺。使诗意升华到更高的境界;邓诗以反问作结,表示对一个受害的弱女子的同情,显然未跳出一洒同情泪的旧俗沉轨。这虽无可厚非,毕竟不及杜诗新颖。但是邓诗以“千古”“岂独”句式,使诗的内涵扩大化了,使息夫人的不幸典型化了,这是杜诗所缺少的。 史事见《左传》、《史记》:息夫人,是春秋时陈国国君的女儿,姓妫,因为嫁给了息国国君息侯为夫人,因此称为息妫,史称息夫人。他的姐姐嫁给了蔡国的国君,陈、蔡、息这样的三个小国,是比邻而居的姻亲关系。一次,息夫人路过蔡国时去看望姐姐,却遭到姐夫,也就是蔡国国君——蔡哀侯的非礼。息侯听说以后大怒,于是南向邀楚,共同讨伐蔡国。公元前684年秋天,楚文王和息侯设计灭蔡,蔡哀侯被囚于郢都。四年后,也就是公元前680年,楚文王又在蔡哀侯的鼓动下,一举灭息,把息妫带回了楚国,立为夫人。在此后的岁月里,她郁郁寡欢,有问则答,终日不语,从未主动与楚王说过一句话。公元前675年楚文王去世,他和息妫的两个儿子为争王位而互相残杀,息妫又被楚文王的弟弟令尹子元强占。公元前664年,令尹子元在宫廷内斗中被杀。这个因为美貌而招致国破家亡的女人,此后在史书中就没有了记录。
楚文王将息国改为楚国的属地,安置息侯在汝水,封以十家之邑,息侯忿郁而死。过了三年,息妫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取名熊艰,次子取名熊恽。息妫在楚宫三年,从不与楚文王说话,只是终日流泪。楚文王很奇怪,问她:“你现在服侍我,还生下了两个孩子,却为何对我终日不开一言而整日落泪?以我荆襄大镇,威镇华夏,还有何不满足?”她回答说:“我一个女人,侍候二夫,即使不能死,又有何面目同别人言语?此是蔡侯的过错啊。”说完,痛哭流泪,泣不成声。楚文王发现她还怨恨蔡侯,为了博得她的欢心,便说:“夫人勿忧,寡人一定给你报仇!”于是就派兵打进蔡国,蔡侯打着赤膊请罪,并把库藏宝物献给楚军,楚军才退去。蔡哀侯被扣留在楚九年,死于楚国,他终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西汉刘向所编《列女传》中,息妫的哀痛故事发生了变化,卷四《贞顺传息君夫人》中,息妫与息侯俱被楚王所执,将息侯充作城门守卫,而欲将息妫纳为夫人。息妫趁楚王巡猎出宫面见息侯谓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无须臾而忘君也,终不以身更二醮。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然后双双殉情而死。于是自西汉以后,息妫变为女子的节烈典范,历代文人赞叹不绝,诗文历朝累见。在唐宋以来有关息夫人或桃花夫人的诗词中,其内容不外乎两点,一则赞叹息妫的美貌,一则感慨息妫的节烈。如唐人胡曾《息城》诗:“息亡身入楚王家,回首春风一面花。感旧不言长掩泪,只应翻恨有容华。”唐代王维《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息妫的结局已不可考,关于她的记载歧异甚多。《左传》上说:楚文王灭息,以息妫归己。传说她因国亡夫死之痛,与楚文王三年不通言语。而汉刘向《烈女传》上却说,楚文王灭息,虏获息君夫妇,息夫人自杀,息君亦自杀,是双双自尽的。汉阳民间传说,息君与息夫人在国破之后双双碰壁而死,有这么一个传说:一天,她趁着文王出行打猎的机会,溜出宫外,与息侯见面,他们自知破镜难圆,就双双殉情自杀了。后人在他们溅血之处遍植桃花,象征鲜血遍地,并建桃花洞和桃花夫人庙纪念他们。楚人便以息夫人为桃花夫人,立祠以祀。后人又升格封她为主宰桃花的女神。
更妙在诗人并不死扣息夫人事咏写,而借题发挥,以委婉手法讥刺贪生怕死者,特别是降清变节的无耻之徒,别出新意。诗首二句是就息夫人愁苦无言写,与杜牧诗及前人诗作无大区别。但后二句借题发挥,生发开去,发出深深的慨叹:“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历来贪生怕死者该有多少,岂独息夫人如此,何必苛责一个弱女子。这种“千古”之叹,看似泛泛,但作为明清易代之际的诗人,实际注目于变节降清之人,所以运笔如诛,感慨沉重,讽刺尖深。而且与息夫人是弱女被抢不同,一些须眉男子是投降变节;与息夫人终年愁苦“无言”不同,那些降清者又觍颜作官,还得意非常。这怎能不令诗人痛心长叹。此诗诗题是咏息夫人,但并不重在对息夫人进行评价,而是以委婉手法借题发挥,矛头直指贪生惜命、不能死节的无耻之徒,然而这一历史事件的经过,《吕氏春秋》记载完全不同,是说楚文王欲取息、蔡,先佯和好蔡侯,与其谋取息。蔡侯说:“息夫人,吾妻之姨也。吾请为飨息侯与其妻者,而与王俱,因而袭之。”楚文王依计照办,遂取息。“旋舍于蔡,又取蔡。”是说楚王先取息,后取蔡。两种说法虽有异,然楚文王以战争手段灭其国、娶其妻的史实则是一致的。杜牧把息国灭亡的罪责全加在息夫人头上不说,还怪她为什么不学晋代的绿珠,同样是面对被掠走的命运,绿珠为了报答主人,跳楼自尽了。其实,楚文王时,楚国社会尚处于奴隶制阶段,母权制、父权制的遗风,屡屡可见,作为夺人之妻为己妻的抢夺婚姻,也当然属于人类早期婚姻史上常见的现象,不足为怪。至于息亡因息妫而起,那更属于后来“女人误国”的陈腐论调,更不足取。楚文王之灭息服蔡,乃是楚人的一贯“欲观中国之政”的雄心壮志所必然,绝非因息妫这一女人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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