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韩愈写的墓志铭,曾被人诋毁为“谀墓”之文。其实,他的许多墓志铭都写得文情并茂,颇具文学风采。《柳子厚墓志铭》是韩文中烩炙人口的名篇,讲述了柳宗元的家世、为人、政绩,世系、卒葬、子嗣等内容,通过对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的综合概述,高度赞扬了柳的文章学问、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对柳受排挤、长期遭贬、穷困潦倒的经历给予深切的同情。
韩与柳在政治见解方面并不相同,韩不认为柳参加王叔文集团、主张政治革新是正确的选择;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柳死后,韩连作三篇:《祭柳子厚文》、《柳子厚墓志铭》、《柳州罗池庙碑》,可见真挚的友情非同寻常。韩年长几岁与柳宗元,不仅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同志,而且多了一份兄长般的关爱。不少人以此篇认为韩柳二人为知交,将其惺惺相认传为文坛佳话。以为“昌黎与子厚,千古知己二”“肝隔呈露,真能不负死友者”这些评论多就文谈文,不及细考二人生平事迹,故浮于虚表,实韩、柳之交,朋友之情、文士相重固然是一层,而二人之政见、学术观念实相左右。柳宗元引韩为知己,韩难释对柳的猜疑与隔膜,过中曲直是非。辛酸苦泪,并非似文字表面描写的和气一团。自古以来没有人不如此,我又悲叹什么呢?人活在世上,好像一场梦,其中的好坏,又计较什么呢?当人在梦中时,有欢喜有悲伤,等醒来以后,哪里值得追思呢?
墓文中的含糊隐曲处,深深地折射出韩、柳二人复杂关系与隔阂。元和十四年柳宗元病卒于柳州,年仅47岁。他病笃时修书刘禹锡、韩愈,托以编集抚孤之事。能以身后之事相托,可见视刘、韩为最可靠最放心的知己。《祭柳子厚文》中说:“凡今之交,观势厚薄。余岂可保。能承子托我。非我知子,子实命我”。其意是说如今交友,都是势利看人,而我自身尚难保全,但还是要承担起你的嘱托。韩愈此话,想来也是有激而发的,他自己也是命运多舛,元和十四年正月,因谏佛骨事,被贬为潮州刺史,十月又改授袁州刺史北移,十一月宗元去世,次年五月丧柩北归,他自袁州遣使致祭。说的自身难保,即是指此时的处境,既使如此,他也绝不辜负朋友的嘱托,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他的话深刺了社会的世俗之见,而先为柳的高风亮节所感动,其情其理都在此言中了。希望托付幼小遗孤。看得起我你才把死后之事托付于我。大凡现在的交往,观势厚薄,我怎么能保证能承担你的托付?不是我了解你,你诚心托付于我;上有鬼神,我那里敢忘记怠慢你的嘱托呢?由此知韩却没将柳视为知交。二人的政治见解不同,使得他们的关系十分微妙。刘禹锡请求韩为柳写墓志铭,对韩来说,自然是一件尴尬的事,因而下笔非常审慎。“(愈)断其必传,下笔自有轻重”,“但隐约之中,微示其非徒文士而已。”
《柳子厚墓志铭》前写政事,中写友情,后写文学。政事部分,记叙了宗元被贬黜后在地方的政事。对永贞改革,却只用“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二十九个字含混过去。“用事者”是谁为何得罪?此中跟柳有何关系,都一概没有交待。你宦途中被斥逐,上天除去你的羁绊,文章如同美玉制成的玉佩,晶莹剔透,闪烁其词,极力铺陈。而那些富贵而没有才能的人,声名磨灭又有谁知道,可是你的名声却越来越高。你的文章不为当世所用,竟让我们这些无能之辈掌握大权。你一旦被斥逐,再没有复官,而朝廷里充满了碌碌之人。“贞元十九年,拜监察御史。王叔文、韦执宜用事,拜尚书礼部员外郎,且将大用。遇叔文等败,例出为刺史。”韩反对王叔文一党,在初稿直斥其事,其一因志褒多贬少的体例习惯,其二因他与柳的交情,柳与当时一般士人不齿的王党扯上关系,怎么说也有点“不光彩”,因而为之“回护”,用“用事者”含混了事,此外并不多言,柳一直坚信的正义行为被这样“掩饰”否定掉了。这正是韩对柳的主体意识不了解的反映。
二人的政治分岐在铭文中或明或暗地反映出来,“皇考讳镇……号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以其父所交皆名人,映射柳结附王党,用笔之晦,可谓用心“良苦”此为暗写;明写的有“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历业可就,故坐废退。”他由蓝田县尉晋升为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后,出任礼部员外郎。这时遇上当权的人获罪,他被视为一党,同被遣出京城做州刺史。还未到任,又一道被贬为州司马。居官清闲,愈加刻苦自励,专心读书记诵,写作诗文,如江河泛滥,湖海蓄积,其造诣可谓精深博大无有止境,但只能恣意寄情于山水之间罢了。元和年间,曾将他和一道被贬的人召回京城,又再次一道出京为刺史,这次子厚分在柳州。到任之初,他感慨地说:“这里难道就不值得实施政教吗?”于是按照当地的风俗,制定了劝谕和禁止的政令,赢得了柳州民众的顺从和信赖。他明显把柳得“废退”的原因归于“躁进”。韩认为柳参与改革是希图躁进,有两个原因,一是韩愈出身高门,而王党人都是东南文士的新进集团,唐代新进士族与门阀对立的问题尤为严重,可以说四十年后的牛党争实也是新旧统治集团利益斗争的反映。而出身高门的韩自然不会跟“暴发户”一样得王党人合作。二是韩愈之兄与代宗时代的权相元载结党而被贬官。认为柳 “躁进”的看法到柳死后也没有改变,不过是限于体例在墓志中语气较轻而已,在韩愈编撰《顺宗实录》中说:“(王叔文)密结韦执宜并当时有名欲幸而速进者……刘禹锡、柳宗元等十数人,定为死交”,在《永贞行》诗中说“夜作诏书朝拜官,超资越序曾无难。”用语颇狠辣。
《永贞行》作于805年永贞革新刚失败时,时韩愈正被贬地方,远离京城。京中的变革本与他不大相干,但他在变革刚失败时以《永贞行》声讨变革,实有讨好当时刚刚铲除王党以获得帝位的宪宗皇帝与宦官们的意思。当时正新旧势力更替之际,新上台者急于打压旧权者,提携巩固己方势力。此刻的政治表态十分重要,韩以此表达政治态度,立即与昔日的旧友刘禹锡、柳宗元划分界线,以此翼图复职回京。他曾给宦官俱文珍和重新掌管翰林的李程都赠过诗。他对昔日备受王党打击的李程重提刘柳,其私心可见。由于王叔文的改革的最大矛头是指向宦官,如果俱文珍倒台,韩愈这个官迷所精心铺好的升迁之路就会重新阻塞。因此与王党构成了间接的政治利益冲突。这就使韩一直对刘禹锡、柳宗元有隔膜猜忌,始终在政治上不愿意再跟刘、柳搭上关系。韩一方面为求升迁而不断有攻诘王党、划清与刘柳界线的言论,一面又对禹柳,宗元装出另一副面孔。他对刘禹锡当面说:“相国扶风公之遇子也厚,非独余知之,天下之人皆知之矣,余初闻子之横为口语所中,独相国深明之,及不得已而退,则为之流涕以诀,又不得已而遣,则为之择地以居。求之于今,难与侔矣……”这翻话让刘感动得“赧然以愧,又缺然以粟,终悄然以悲。”而不知韩在背后的“卖友求荣”。柳以身后相托,不亦所托非人乎?永贞元年刘禹锡被贬刺史,流放途中专门拜访韩愈。韩不加同情,反而以《永贞行》相讥,落井下石。长庆二年刘禹锡寄诗求时任兵部侍郎的韩愈求助,而韩却无动于衷,不施援手。这不正跟韩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所形容的:“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吗?再看回韩的 “非我知子,子实命我”可清楚看到他畏祸推责的态度。王党之人是为宪宗与宦官所深恶痛绝者,刘、柳等人足足十年没迁调过,十年后被诏回京,刚到又再贬得更远。可见王党人深为上层统治者所不容。京城中没人敢为王党人再说话的。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韩都不敢将柳称为知己,而以“子实命我”为自己作后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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