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年间著名白话诗人王梵志生于黎阳,卒于唐显庆(656-661年)年间。王梵志一生坎坷,饱经忧患,身处社会底层,同情人民的疾苦。其诗明白如话,寓意深刻,“直言时事,不浪虚谈”,“远近传闻,劝惩令善”。唐宋时风靡于世,远及西北边陲并传到日本。不但民间广为流传,而且惠及一代诗人。王维、皎然、顾况、元稹、白居易、杜荀鹤、罗隐、寒山、拾得等著名诗家皆受其影响。梵志开创了唐代通俗诗派,国际敦煌学界,特别是日本学者,对他的诗都有较深入的研究。明清以来,渐渐失传。清康熙年间编辑的《全唐诗》竟将其诗屏之门外,岂不怪哉。本世纪初梵志诗在“敦煌遗书”中被发现。我不得不向这位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诗人表示由衷敬意。
王梵志是一位初唐颇具影响的白话诗人。他身无长物,衣不遮体,食不饱腹,被迫沿街乞讨。正是这种生活,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养分。他以口语俚词、方言俗语入诗,创造出奇崛跌宕的诗歌风格,在唐代诗坛独树一帜。在唐大历六年有手抄本传世。《宋史•艺文志》著录梵志诗一卷,民国以来,刘复《敦煌拾琐》迻录梵志诗一册,郑掁铎校录《王梵志诗》一卷及佚诗165首。1983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了张锡厚编著的《王梵志诗校辑》。王梵志写过三百余首劝戒世人的诗歌。他在“富儿少男女,穷汉生一群。身上无衣挂,长头草里蹲。到大耶没忽,直似饱糠牲。长大充兵仆,未解起家门。积代不得富,号曰‘穷汉村’”诗里,他指出生活的贫富与子女的多少有直接关系。孩子多了没衣穿,世世代代都不会富起来。他还在《自生还自死》一诗中提醒世人,似此一代一代绵延地生下去,到时候恐怕连立足之地都不可求了。他在《大皮裹大树》一诗中大声疾呼:“生儿不用多,了事一个足。省得分田地,无人横煎蹙。但行平等心,天亦念孤独”王梵志的话,是倡导计划生育的先行者,他最早提出一对夫妻一个孩儿的主张。哈哈,此非钓徒胡说也,尽管还不是站在社会制度的高度,去认识贫富差别问题,但他那“惊世骇俗”的诗话对后世仍有借鉴意义。他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提倡一孩化的始祖。
王梵志是唐代著名诗僧,生平事迹正史却无载。据《太平广记》卷八二云:隋文帝时,河南省浚县城东南十五里有一个名叫王德祖的人,家园中有一棵林檎树,生了一个斗大的缨。过了三年后,树瘿朽烂了,王德祖剥开皮发现了一个婴儿,就把他抱出来,收养成长,取名王怂天。至于王梵志的名字,是以后更改的。《太平广记》将其列为 “异人”一类。而《桂苑丛谈•史遗》称之为:“菩萨示化”。但不管怎么说。有学者认为王梵志其人是存在的,他的诗作在初唐流传甚广,尤其在佛教领域,被看作是僧徒开悟群迷的教材。如《云弼友议》卷十一载玄朗上人语:“或有愚士昧学之流,欲其开悟,则吟以王梵志诗。”然而由于封建正统派反对。王梵志俗语入诗,则一直没有给予一定的文学地位。收录了众多僧诗的《全唐诗》中,惟独没有梵志的诗。由于其诗作中有相当部分阐发佛教思想及封建道德,所以在现代除著名学者胡适在其《白话文学史》中对梵志诗给予肯定外,许多唐诗选本也未选其诗作。近年来研究王梵志诗的学者逐渐增多,其中项楚的《王梵志诗校注》收录了三百余首。
寻找王梵志,是一个曲折的过程。20世纪初叶中国文化界的精英们,为了寻找到王梵志,颇动了一番脑筋,费了一番周折。事情还得从晚清年间说起。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的开篇文章里提到,一个叫王圆箓的道士,负责掌管敦煌莫高窟中无法估量的文物宝藏。某一年,手中拮据,恰巧来了一批探险家,穷苦经年的王道士一下子被大把的票子折服,他热情地打开石室,将不可计数的经书画卷贡献出来,极其廉价、毫不心疼地批发给斯坦因等人。而这里面,就有王梵志的诗卷。王道士个人致富的愿望立即实现了!他用这笔意外之财,换取了大量的柴米油盐,添置了新衣裳,过上了愉快幸福的生活。王道士去世的若干年后,中国学者刘半农先生在法国巴黎的国家图书馆里,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埋头抄录了一卷王梵志的诗集,加之胡适、郑振铎等人的研究,使得一位尘封多年的诗人,以及他的三百多首诗,较为完整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文化的复原,有时是一件痛苦而且艰难的事情。刘半农先生的善举,为中国诗界赢得了宝贵的研究资料。王梵志的白话诗,也得以重新进入国人的视野。从唐到宋、元、明,再到清,年代久远,王梵志的声音逐渐微弱。除了传播和流通上的困难,更重要的是,人们对于文化的选择具有时代性,有时还需要有重量级的文化名人为之宣讲增色。
王梵志的诗曾一度失传,导致今人对于他知之不多。而在千年前的唐代,一位赫赫有名的诗僧,其诗文是独一无二的:“家有梵志诗,生死免入狱”,“白纸书屏风,来客即与谈”,也许随便走进一个普通人家,都可以在墙角案头无意中看到他的诗;或者在几位老叟的谈话中,不经意地听到他们对王梵志诗句的引用,以教育身边的年轻人和小孩子。其诗歌流行的程度,不亚于当今走红的一些作家的小说。在出版业不发达的唐代,这样的诗歌流传,大多靠一些信徒和爱好者的不倦抄写和众口相传。“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乍一看,不像诗,形式上,又确有诗歌的影子。细细品味,其内里蕴藏着许多的道理。骑马人、跨驴者与担柴汉,三者的生活情境各不相同,而王梵志借此想要说明的,是人与人之间不可比,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安于现状,寻求自我的心理平衡,才是更为重要的。这样的诗,读起来能叫人会心一笑,若有所悟。王梵志一生坎坷,命运多舛,后来参透世态,遁入佛门,所以诗如偈语,多是些劝善戒恶的小诗,佛家讲究的是普度众生。
作为一个宗教领域的传道者,他的诗,面向基层民众,适用于芸芸众生,常常是以诗解惑,以诗布道。诸如“鸟饥缘食亡,人能为财死”,“邪谣及妄语,知非总勿作”,“恶事总须弃,善事莫相违”,“结交须择善,非识莫与心”。这类警言妙语,在他的诗中俯拾即是。人有善心是高尚的,但如果能够自觉地传播善心,弘扬善心,则尤其难能可贵。他的诗在民间流传甚广,恰是因为其诗通俗易懂,及他的一颗大善之心。采取直白的形式,循循善诱,深入浅出,将深刻的哲理,包藏在浅显的实话里。也许他希望的,正是以白话诗来点拨世人,迷途知返。除此之外,诗里更多地传递了一种对于现实的认知与感悟。或者说,他在那些劝诫诗里,放了辣味,乃至黑色幽默。“造作庄田犹未已,堂上哭声身已死。哭人尽是分钱人,口哭原来心里喜。”他在局外冷眼旁观,用语简短,寥寥数句,将一群不孝子孙各自心怀鬼胎的样子刻画得惟妙惟肖。好一句“哭人尽是分钱人”!我小时候在乡间居住,也常看到老人病故归天,治丧期间,兄弟妯娌们为了争财闹成一团,有的大打出手。很难说清那些号哭的声音里,是不是藏了分钱不均的担心。诗到了如今,还有现实的警世意义在里面。大实话入诗,没有遮遮掩掩,褪了华美的外衣,袒露原来的真相,更能一针见血,发人深省。他有一首诗,写一个爱钱如命的妻子,在丈夫有钱时,脱衣叠袄,笑语侍奉,如小鸟依人,一旦丈夫无钱落魄之时,则背里朝内,冷若冰霜,脸色难看,让人既好气又好笑,可谓是入木三分。将文学理想与世相百态结合,笔下的诗歌便鲜活起来,像一枚刺,轻轻一扎,脓包里的坏水便流将出来。“贵者乘车马,贱者膊担行”,“富者办棺木,贫穷席裹角”。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良知者,他并不回避不公平的社会现象,用大白话辛辣地揭露并鞭挞。
在《富饶田舍儿》与《贫穷田舍汉》里,他将贫富两者之间的差距揭露得淋漓尽致,富贵之家,肥马满厩,官府追役,饮食款待,“纵有重科差,有钱不怕你”。而对于贫寒人家,却是忙碌一日,无米无柴,衣衫褴褛罢了,又逢里正驱遣,“门前见债主,入户见贫妻”。如此贫富写实,世态白描,实在是唐初第一人。从文学色彩的角度讲,较之唐初的宫廷诗人,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他的笔下,尽是俗语俚词,直说不隐,不守经典,然而也确是“其言虽鄙,其理归真”。诗体现了佛家的悲悯,像一粒种子,播撒开来,在更稠的人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盛唐时王维曾经写过一首《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并且郑重地注明“梵志体”,可见其影响力量。后来的六祖慧能,也从梵志诗中得到领悟,作了一首非常有名的偈语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最欣赏王梵志的,是他豁达而朴素的生死观。对于生死的态度,是平常人难以超越的心理极限。从宗教的角度,发出了关于生死的大讨论,并且在诗中将生死与贫富、得失等放在了明显的位置加以阐明。“有生皆有灭,有始皆有终”,“我身若是我,死活应自由”,“千年与一年,终同一日活”梵志不讳言死,不下数十次谈到这个常人敏感的字眼,大有视死如归之意。《红楼梦》道姑妙玉在论诗时,提出了一个观点:“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终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说的是宋代诗人范成大的作品。而为妙玉称道的佳句,究其根源,却自受王梵志的两首小诗而作。“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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