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得华中首府淮阴城,张灵甫在南京可谓出尽了风头,镁光灯刺得他头晕目眩。蒋介石对他恩宠有加,又是记者招待会,又是祝捷大会,还设家宴招待,并开出一张“集团军司令”的空头支票,然而,半年之后,这些都成了镜花水月。
陈毅在赶往淮阴途中,猛听淮阴失守,心中万分痛苦。从敌人进攻淮阴投入的兵力看,淮阴不能坚守已在他预料之中,但他万没有想到,敌人破城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沉默了一会儿,他渐渐地冷静下来,对身边的金冶和贾波说:“情况实在太突然,现在要想办法通知2纵、7师、8师,叫他们立即停止向淮阴开拔,改道向宿迁方向前进。”
天色将晚,陈毅来到驻扎在王营的第7师19旅驻地,用电台和参谋王德取得联系,通知野战军司令部迁往郯城以北的码头镇。这一夜,陈毅辗转难眠,长吁短叹。三个月来,华东战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虽然取得歼敌18万人的巨大胜利,但由于战略要地两淮失守,华东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方面,南北两线敌人对新四军形成半包围态势,占领了运河和两淮,解放区面积逐渐缩小,部队作战回旋余地受到限制,交通财政出现了危机,群众的抗敌信心出现了动摇,这种态势如果继续蔓延下去,新四军就不得不放弃华中阵地,但他从失败的阴影中又看到了一缕曙光。新四军华中野战军和山东野战军这两支主力正在密集靠拢,必将出现合并的趋势。一旦合并起来,就可以集中更多的兵力,打更大的歼灭战。泗县失利、两淮失守,皆因两支部队上层思想的不统一,指挥的不协调,各想各的,各打各的,形成兵力分散而导致的失败。思虑间,他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当苏中的大队人马冒着滂沱大雨,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涟水县胡寨村时,迎面碰上了从淮阴撤退下来的混乱士兵。从敌工部门送来的情报和这些士兵的陈述,证实昨夜淮阴城沦陷的消息,指战员们的脸上掠过一阵忧郁之色,仅仅差了几个小时啊,淮阴城就被敌人占领了,真是让人好心痛。兵贵神速,对于战争是何等的重要,但是天公不作美,部队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了几天几夜,竭尽全力地赶路,最后还是来晚了一步,让敌人占了便宜。
这支大军是从苏中前线赶来的,已处于极度的疲劳之中。他们在苏中连续转战一个多月,七传捷音,歼敌5万3千余人,打得国民党常州守备司令李默庵焦头烂额,南京朝野震惊,老蒋发狠要革职查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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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四军主力从苏中赶到涟水的第二天,张灵甫就离开了淮阴,向蒋介石报喜去了。南京国民政府在中山大礼堂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迎接这位战场上凯旋归来的骁将。中央新闻媒体的记者们削尖了脑袋,在人群里钻来挤去,争抢头条新闻,镁光灯刺得他眼睛发痒,头晕目眩,国防部还为他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记者招待会。他讨厌这些记者,因为每次采访,他们总是挖空心思地提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让他回答,使他搜肠刮肚,穷于应付,但又无可奈何。他知道这是总统特意安排的采访,是政治的需要,自己怎好推辞?话又说回来,这些记者们也是在抬举他,让他在公众场合多露露面,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德安大捷,上高战役,固然自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险些丢了小命。若不是记者们捧场,大肆炒作,自己又怎能扬名天下,又如何能平步青云。这样一想,刚才脑子里闪过的对记者们的一丝厌倦和不快瞬间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渴望,渴望和记者们见面,让他们用生花的妙笔再帮他吹一吹,为他的远大抱负铺起一道红地毯。当记者们问他这次淮阴大捷采用何种锦囊妙计时,他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当然,谈得更多的是委员长如何教给他用兵方略,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士们又是如何奋勇争先,拼死苦战,只字未提自己。临结束前,张灵甫用八个字作简易概括,那就是:效忠党国,用命疆场!蒋介石破例在黄埔路三号他的官邸设家宴为这位党国的“赵子龙”接风。虽然在杀妻那件事上,老蒋对他处理太重,但他一点也不恨,雷霆雨露皆君恩。
张灵甫是个登徒子,曾先后结过四次婚。在原籍早婚的那个乡村女人邢凤英始终住在乡下,一生不见天日;第二个是被他打死的吴海兰;第三个为陕西高翰林的孙女,是一个略有旧文化知识的封建式女性,由于相貌平常,不受宠爱。1944年,蒋介石在陆军大学成立甲乙将官班轮训将级军官。张灵甫当时任七十四军副军长,只是个少将级,经蒋介石亲自特批,张灵甫进入甲级将官班受训,成为陆军大学将官甲级班里惟一的少将。他颇为引以自豪。从陆军大学受训结束回到部队驻地长沙,经友人介绍与王玉玲相识,以王玉玲的年轻貌美和张灵甫的金钱地位,使两个人的婚事很快就谈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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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张灵甫的苛严治军,人们还可以理解,但他把治军的这一套搬到了对家庭问题的处理上,就有些不近人情,甚至遭到人们的唾骂与不耻。他因此也伤透了脑筋。他的第一位妻子就是在饱受他的折磨之后被他毫无理由地抛弃。第二位妻子吴海兰是四川广元人,生得艳丽迷人,性格活泼,又能歌善舞,深得他的宠爱。婚后的一段日子还算平静,张灵甫尚能怜香惜玉,对他的小性儿迁就容忍,可日子一长,张灵甫便不再有耐心,又旧疾复发,动不动就对吴海兰施暴,经常打得她鼻青脸肿。为了顾及面子,吴海兰在人前强颜欢笑,当有人问及她的脸上何来伤痕时,她总是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只有在暗地里悲伤流泪。她含垢忍辱地照料张灵甫的饮食起居,希望用女人的温柔去融化他心中的坚冰,改变他喜怒无常的性格。可张灵甫对于她所付出的这一切却无动于衷,对她依旧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横竖不领她的情,真是让吴海兰伤透了心。
张灵甫是个小心眼。部队进驻陕北保安,家眷们仍住在西安。他对远在西安的吴海兰放心不下,担心她年轻貌美,耐不住寂寞,难免不会做出红杏出墙的事,让自己顶着绿帽子。一天,他的同事杨团长探亲归队,张灵甫便迫不及待地去向他打听吴海兰在西安的情况。一向爱开玩笑的杨团长深知张灵甫的心眼只有针尖大,存心在他面前卖关子,做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更让本来就有些神经过敏的张灵甫疑窦丛生,满腹狐疑,一个劲地催他说出来。这个杨见张灵甫已入了他的圈套,便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说:“老兄,我说出来你可要沉住气呀。”张灵甫瞟他一眼,显得有点儿不耐烦,杨团长见火候已到便低声对他说:“唉,都怪你那老婆长得太招人眼谗,又生性风流,哪个男人见了能不动心?我就亲眼所见,她跟一个小白脸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在昏黄的路灯下搂肩搭背,还亲嘴砸舌哩。”张灵甫不听犹可,一听说自己的爱人在家里偷人养汉,犹如五雷贯顶,顿时头脑发大,醋意填胸,心里那个气呀,简直要撑破五脏六腑。他在恨恨地骂道:吴海兰哪,吴海兰,我就知道你婊子是天生的骚货,这不,我才离开这段日子,你那个玩意就痒痒得打熬不住了,居然将绿帽子往我的头上套,你不该啊!虽说平时我对你做得有些过分,但我们毕竟是夫妻嘛,你怎么能抛三纲,弃五常,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呢?我看你是骨头痒痒又欠揍了,这回你也怪不得我心狠,我张灵甫是什么人,你跟随我这几年心里还不清楚吗?我是个恩怨分明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岂能做乌龟,当王八,让你在家里胡搞?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从人间蒸发,否则,我难以咽下这口恶气,有何面目去见家乡父老,在同事面前又如何抬得起头来?平民百姓尚且能相夫教子守身如玉,何况你是出生书香,你是团长太太,竟是这等轻薄,生性浪荡,寡廉鲜耻,算我当初瞎了眼啦,竟没有把你的骨子看透,倘若由着你的性子恣意寻快活,那我的这张老脸还不要钻进裤裆里,受着没年头的窝囊气。迁就容忍这不是我张灵甫的性格,你知道,我是一个要强的血性男人,人格和尊严对于我来说,比生命还重要,容不得你这样来作践我。怀着满腔的怒火,带着对吴海兰的刻骨仇恨,第二天,他就以春节挈妻儿返回雩县老家省亲为由,向胡宗南告假回西安。
见丈夫回来了,吴海兰惊喜万分。常言道:久别胜新欢。虽然过去丈夫在很多地方对她做得太过分了,但他毕竟回来了,这说明他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深爱着自己。想到这里,她早已把往日心里积聚对他的一腔幽怨化作柔情万缕,象接待贵宾似的忙着为他又是泡茶又是削苹果。张灵甫却疑心生暗鬼,总认为吴海兰为他所做的这一切是虚情假意,忸怩作态,杨团长的话又在他耳边敲响,心里就升起一股无名之火,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他没有发作,克制住了,把窜上来的火苗又压了下去,开始实施他的杀妻子计划。除夕之夜,他平静地对妻子说:“海兰哪,我好久没有吃上饺子了,今晚你就给我包饺子吃。”
吴海兰顺从地挎着篮子,满心欢喜地去菜园里割韭菜,满足丈夫的要求,只要丈夫能回心转意,真心对她好,就是割下她身上的肉给他吃,她也乐意,也会毫不犹豫。吴海兰前脚走出门,张灵甫后脚便尾随其后。吴海兰刚蹲下身子,韭菜还没割一把,张灵甫已从腰里拔出手枪,只听“砰!”地一声,子弹已从吴海兰左脑后打进,右下颚穿出,这与张灵甫在孟良崮先是被六纵特务团活捉,后又被副团长何风山击毙时的弹道如出一辙,仿佛冥冥天意。吴海兰饮弹身亡,倒在血泊中。这个可怜的女人,至死还不知道,别人的一句玩笑话,却断送了她年轻的生命。
命案发生后,西安警察局经过缜密侦查,确定吴海兰为张灵甫所害,立即到保安拘捕张灵甫,胡宗南却以种种借口阻挠执法。本来极其明朗的案情平添一层迷雾,使案件搁置下来。吴家觉得女儿恪守妇道,平时并无越轨行为,张灵甫无端猜疑,全不念当日恩爱,狠心杀妻,禽兽不如,女儿死得冤枉,心里咽不下这口气,频频向第一军军部、西北“剿总”司令部、陕西高等法院等机构控诉,却一直泥牛入海,杳如黄鹤。后来,张学良的夫人于凤至到了西安,吴家获知这个消息,便辗转托人向于凤至申诉。于凤至问张学良这个案子为什么没人受理,张学良无奈地摇了摇头,告诉夫人:“中央军的事他不能管也管不了。”于凤至觉得吴海兰死得冤屈,一种同情,出于女人的同情和良心的驱使,敦促她启程南下,为屈死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去讨还公道。
于凤至带着吴家的血泪诉状和西安妇女界的联名上书来到了南京,找到了时任国民政府妇女部长的宋美龄,要求严惩张灵甫。宋美龄看了诉状和联名上书后大为震惊,恼怒万分,气呼呼地将联名信摔到蒋介石的办公桌上,愤然地说:“看看你的得意门生张灵甫干的好事!”正在批阅文件的蒋介石,摘下老光镜,抬头望着夫人那张气得血红的脸色,弄得一头雾水,茫然不知所措地问:“灵甫出什么事啦?”宋美龄面带愠色地说:“张灵甫无辜杀妻,败坏了国民政府的名声,国人愤慨,你一定要将他绳子以法,不处理他,民心何安?”蒋介石颇感委屈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又来了,这件事情我头上不知,脚上不晓,你要我处理他,我总得派人去调查核实一下吧。”,“核实个啥?信在桌上,你自己看吧!”宋美龄没好气地说。蒋介石这才拾起桌上的老光眼镜,重新戴起,仔细地阅读起来信,看后勃然大怒:“这个黄埔的败类,竟残忍地杀害自己的结发妻子,良心何在,军人的体面何存,如不予以严惩,我蒋某人如何面对四万万同胞?”说完,他摸起电话就打到了胡宗南的办公室,要他立即将张灵甫押解南京法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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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员长动了肝火,胡宗南就是再有几个胆子也不敢不从,再怎么有心想庇护他,这时也爱莫能助了。他把张灵甫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长叹一声,凄然地说:“钟麟兄啊,你的事情闹大了,老头子动了真火,现在连我也保护不了你了,你明天就起程去南京,接受法办吧!”张灵甫原本以为凭着他的战功,凭着胡宗南和老蒋的特殊关系,凭着自己是老头子的得意门生,能逃过这一劫,想不到事情会弄到这样破烂不堪的地步,顿时象霜打的茄子,瘫软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这时他才后悔起来,悔不该对妻子产生无端怀疑,悔不该听信杨团长的鬼话,悔不该狠心开枪将妻子打死。纵然妻子有一百个错,也罪不至死,何况自己也没有那个权利,更何况他找不出一点点妻子有什么生活不检点的地方,他好糊涂,好悔啊!回到宿舍,他用拳头拼命地击打着自己,可是,这一切都晚了,九州生铁铸大错,再怎么作践自己也于事无补,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
这也许是命吧,命该如此,要出事,山也挡不住,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事已至此,现在只有听天由命随它去了。折腾了一夜,他的心反倒平静下来。第二天早饭后,他带着对杀害吴海兰的追悔莫及,也带着向亡妻赎罪的心理,启程南下,去接受国民政府的惩罚。一路上,他的心情很复杂,希望和失望在他的心里交织。他希望老蒋是在气头上对他作出的惩罚决定,等气消了,自然就会为他开罪获释。君无戏言哪,这种可能性能有多大呢,这只不过是自己的凭空想象和无端猜测罢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是一个多么可怕而又无情的现实啊,而他又不得不去面对它。
西安到南京,长途漫漫,既没有直通火车,也没有长途汽车,路上需要倒腾几次车。张灵甫所带盘缠并不富足,况且,他平时又嗜烟好酒,大手大脚,还没有到达郑州,就早已囊中羞涩,只得以步代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走,脚上磨起了溜疮大泡,疼痛难忍,又无可奈何,终于在掌灯时分到了郑州。灯光闪烁之处,郑州街头,人群熙来攘往,卖小吃的吆喝声伴随着锅铲炒菜的叮当声震天价响,什么刷羊肉,蟹黄包子,大排牛肉面等等,应有尽有,诱人的香味,惹得他喉咙打结,垂涎欲滴。张灵甫腹中饥肠响如鼓,饿得前脊贴后墙,向他叽叽嘎嘎地提抗议,可他身无分文,又举目无亲,几乎到了流落街头的境地。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一分钱难到英雄汉。他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搜寻着,希冀着能找个熟人借点钱,吃上一顿饱饭,可哪里寻得到?这种苦境,对于过惯了花天酒地生活的他来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犹如从天堂一下子跌进了地狱,感悟到人生落寂时的凄凉,回想着爱妻生前对他的种种好处,愧悔并立,眼窝里禁不住滚下来两行泪珠。真实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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