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项注意:
一、上门板; 二、捆铺草; 三、说话和气; 四、买卖公平; 五、借东西要还; 六、损坏东西要赔。
看完这些东西,方振宇心里瘆得慌。他没有想到,就这么些打了败仗的几百号人,这么几百条枪,还有拿着大刀、鸟铳、长期隐藏在深山老林打家动舍的土匪,居然能融汇到一起,居然有那么坚定的信仰,居然有那么严格的纪律,组合成有规有距的一支队伍,敢跟战无不胜的国民革命军军叫板,真了不得!这支队伍怪不得蒋委员长、朱主席要剿灭他们,稍微一放松,这些家伙就会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长,一旦成气候,那是多么可怕!他们的一言一行,他们的条条骗人的口号,他们制订的政策,都说到老百姓的心坎里去了,老百姓拥戴他们,如不趁早灭掉他们,将来与国民党争天下的,必定是这帮人。
方振宇回到厨房,老人家还没有回来,有个挎着短枪的十四五岁的少年进来看到他,问道:
“干什么的?” “卖甲鱼、狗鱼的。” “谢老呢?” “回去拿钱了,他还没付我甲鱼、狗鱼钱。”
见剖好、剁好的几大铜脸盆的甲鱼和狗鱼,那位少年露出来自得的微笑,自言自语说:
“毛委员都半个月没吃过晕腥了,今天这两个菜,都是他最爱吃的,这顿罪,不白受。”
说完,他抓起葫芦瓢,勺了半瓢水,一咕咕就喝掉了,拍一下屁股上的枪,走出去了。
旁边的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位年青人,声音大,有点盛气凌人,另一位年纪稍大一些,极力争辩,不亢不卑。 “烧杀政策是湖南省委的决定,是党中央的决定,是共产国际的决定, 你看看你们这里,烧了几栋房子?杀了几个人?这怎么去闹革命?”
“革命是为了解放劳苦大众,杀人、烧房子也要听老百姓的,这样滥杀乱烧,惨害自己的同胞,跟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区别?我们拿什么去赢得老百姓的拥护?没有他们的拥护,我们立足都难,还谈什么革命?还有什么本钱去还击国民党反动派?”
“你听听,这是什么言论?是典型的右派议论,完全背离了共产国际的道路,背离了中国革命的道路,同志呀,你这样下去,是极其危险的!”
“特派员同志,你先喝口荼,你看你来的这几天,也不出去走走,看看,拼命地指责我,你应该去茨坪走走,去大小五井转转,去龙市、新城看看,这里的革命形势如火如荼,一片大好呀!”
“什么形势一片大好?你们跟地主老财,跟资产阶级和睦相处,成了歌们、朋友,这跟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区别?比满清政府好得到哪里去?我看不是好得很,而是糟透了,老毛,你要悬崖勒马呀!”
沉默,只有来回走路的声音。
方振宇从厨房出来,那位挎短枪的大小伙子坐在门口,看到他,友好地点了点头,他到院子转一圈,又退回到厨房,老人家还没回来,他来到河边,绕到那房子的后面,倾听里面的动静,窗户上有两块斜的挡雨板,外面听得到声音,无法看到屋里的人和物。
声音又传出来了,年青人似乎比刚才更恼怒了。
“你这是狭隘的农民意识,富农思想,中央开除你的党籍,那是英明的决定。你在山沟里待得太久了,思想僵化了,你至今都不知道反省自己,山沟沟里怎么能出马克思主义?”
“我服从中央的决定,但坚持自己的观点。中国革命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马克思主义是普遍真理,但要切合中国的国情,干什么事情,都要从实际出发。我们在这,打土豪分田地,消灭资本家,改造绿林部队,我认为符合中国革命的实际,这样的革命道路会越走越宽,越走越顺,不问青红皂白地杀杀杀,烧烧烧,能成事吗?我希望我们的中央领导同志,希望湖南省委的领导同志多去一线走一走,看一看,多了解一下一线的情况,千万不能脱离实际……”
“你不要说了,你不准说了,你说中央领导、湖南省委领导是官僚主义?是聋子、瞎子?是瞎指挥?你算什么玩意?居然敢对中央、省委领导评评点点。中央、省委领导站得高,看得远,你是井底虾蟆,管中窥豹,狭隘得很!”
“我没有这样说,特派员同志,你不要无限上纲上线嘛,我们在辩论,在探讨,在探索。你动不动就戴帽子,打棍子,这样的谈话怎么能进行下去呢?”
“什么、什么?毛泽东同志,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特派员同志,我们都冷静一下,来来,喝口茶,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天天吃萝卜、南瓜、白菜、今天你有口福,刚刚龙开富告诉我,我们的大厨,谢老先生买了大甲鱼、大狗鱼,我们好好改善一下伙食,用干辣椒红烧,有这样的好东西吃,塞过活神仙呀!”
里面传来了中年男子爽朗的笑声,年青人并没有响应,传出沉重的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脚步声轻重不一,应该是两人都在走,窗户里飘出淡淡的烟,脚步停了下来,有人站在窗户下抽烟。方振宇推测,那个站在窗户边的人,肯定是毛泽东,毛泽东很会抽烟。 “我知道,你们的生活是很清苦的,每有缴获,总是先想到省委和党中央,这一点你老毛没有变。” “几天了,你这是第一次表扬我,还是甲鱼、狗鱼好呀!哈哈哈……” “你你你,好一个毛泽东。”
方振宇听到老人唤人的声音,他知道肯定是叫他,他赶紧回到厨房,老人家已把壹佰伍十个铜元备好,当面清点给他。
方振宇又系好网袋,扛着甲鱼钻从原路离开茅坪,他不回头,他知道一定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甚至有狙击手在瞄准他,稍有不慎,他就会命丧黄泉,他完全一幅职业抓甲鱼人的样子,赚点小钱就兴高采烈,心满意足。
翻过一座山,走过一片农田,田里的油菜花和红花草,长势良好,田里有些农夫正在浇菜。眼前又一条小溪,不过,小溪水很深,两岸都是完整一块大石头,这样的地段,不可能有甲鱼做窠,只会经过,即使看到,也抓不到。他上岸往上走,来到大陇圩场,今天正好当值,虽说是下午,圩上仍然有人在摆摊设点,喝酒喝茶。方振宇闻到酒香、饭菜香,肚子便饿得咕咕叫,他到一个摊位上,要了一壶米酒,一钵猪杂,一碟花生米,吃了起来,老板赠送了一小碟霉豆乳,方振宇三口一碗酒,喝一口酒,连续夹了十多粒花生米,又把钵里的猪杂勺到小碗里,三两口就吃掉了,他喝干一壶酒时,菜已经见了底,他又要了一盘猪耳朵,一钵饭,结账时,老板忍不住笑了起来,旁边围坐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方振宇知道他们笑他吃得多,吃得快,吃相粗鲁,他并不计较,也跟着哈哈大笑。他笑着问这条小溪有没有甲鱼?大家抢着说,甲鱼、狗鱼都有,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抓到,方振宇又笑着说:
“我要是抓到了,卖给你呀?” 开餐馆的老板说: “行啊,狗鱼、甲鱼都按肉价的两倍结 “一言为定。” “决不反悔,有多少收多少,不过一定要活的,死了的我可不要。” “好的,今天晚饭前,一定让你买到甲鱼。”方振宇和他击掌为誓。
方振宇吃饱喝足,离开圩场,逆小溪而上,走了十多里路,都是急流,两岸都是完整大块的石头,无法下水,他并不泄气,继续往上走,翻过一个山坳,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小溪也有一段难得的浅滩。方振宇几乎有点激动地跳入小溪中,小溪里有一排排刚吃过的田螺壳和螃蟹壳,有好几堆新鲜的泥沙,方振宇一口气抓了七只甲鱼,最大的一只有三斤多,最小的也有四、五两。方振宇提起沉沉的网袋上岸时,乐坏了,他用食指逗甲鱼玩。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太阳快要下山了。
方振宇赶紧回到大陇圩场去,那位老板很守信用,全部按猪肉两倍的价钱收购,方振宇也不是小气人,他坚持收一半甲鱼的钱,另一半炒得一起吃,老板免费安排方振宇住下。
方振宇喝了很多酒,又走了很远的路,他很快就睡着了,下半夜口渴,他起身找水喝。他要穿过厅堂,去厨房才能喝到水,厅堂里有五、六个人在一位高个子、长头发的带领下,正对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宣誓。方振宇故意加重脚步,还用力咳嗽几声,餐馆老板走出人群,问他找什么?方振宇故作迷糊地说,喝多了酒,做梦烧着了房子,原来是口渴得难受,找水喝,又要拉尿,老板便带着他到厨房喝了一大瓢的冷开水,又到倒厅拉尿,大厅的人不知到哪去了,静悄悄的。 回到房间,方振宇睡不着,他推测,刚刚在大厅里的人是在举行中国共产党的入党宣誓仪式。他也了解一些共产党的知识,一般是在城市工人队伍中发展党员,在农村发展党员,应该是第一批,说明共产党发展党员的对象发生了变化,入党宣誓仪式选在下半夜,又关门闭户,听到一点动静就停止,人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来即使在共产党的辖区,共产党组织也是秘密的,那个带领大家入党宣誓的高个子、长头发的人是谁呢?从派头,工作态度上来看,应该是毛泽东,从年龄上来看,又不像,毛泽东是三十五岁的人了,而这个人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一下子想不到。他想,看样子共产党已经在农村建立党支部,他们的这一招又走在了国民党的前面,一旦基础打牢了,共产党的这座大厦就会快速的做起来,就会……方振宇觉得这样的对手太厉害了,可我们国民党内部的主流意识是瞧不起共产党,认为共产党是一事无成的瞎胡闹,是小孩过家家,是痴人梦想,不足以成为对手。国民党高层想消灭他们,可又不能正确认识对手,了解对手,那才是真正的瞎胡闹。 快天亮的时候,下起了雨,方振宇听着雨声,又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起来时,老板已做好早餐,四个菜一个汤,都是大钵、大碗装,老板还烫好一壶老酒,老板说大陇有喝早酒的习惯。方振宇本想散布一下共产党滥杀乱烧的的言行,想到昨晚他们秘密举行入党宣誓仪式,老板也在其中,想必他也是共产党员,他就把准备的话咽了回去。
吃过早饭,或者说吃过早酒,方振宇戴好斗笠,披好蓑衣,系好网袋,拎着甲鱼钻,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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