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黑色牛皮中长大衣，腋下夹着棕色手提包，脚上穿着三节头黑色皮鞋，还是在客厅等候。朱主席还未到，他站在沙发边静候，顺便观察整个客厅。客厅正中是一个铜火盆，炭火正旺，左边靠墙是一个三人大沙发，两边各摆了一个单人沙发，三人沙发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国画图。对面是两个高脚靠背椅，中间是茶几，背后墙上是国父孙中山的遗像，遗像旁边是蒋中正手书的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横幅是“天下为公”。家俱都是木制的，暗红色，家俱之间摆放几个花瓶,点缀着，花瓶里插入几个国画的卷轴。整个客厅整洁、典雅、简洁、一如主人的性格。

    “嘿嘿……是小五子吗？”人还没到，朱主席爽朗的笑声、浑厚的话语就传进了客厅，小五子赶紧正了正衣服、头发，然后快步迎了上去。他弯着腰，先跟朱主席握手，朱主席的手大，肉多，还微微有些凉，朱主席紧紧抓住他的手，摇了几下，才放下。方振宇立马立正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朱主席笑嘻嘻地把他举起的右手放下，慈祥地说：

    “今天是在家里，搞得那么隆重干嘛？你看我，着长袍、马褂，穿大布鞋，乡下普通一乡绅嘛？有这份心就行了。”

    朱主席把小五子引到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坐紧靠着小五子的三人沙发。刚一落座，侍者就送上来两个紫砂把缸，特大的是朱主席的，中等大的给了方振宇。方振宇揭开孟子，浓郁的家乡味道扑面而来，像酱油一样褐黑的普洱茶,香气扑鼻,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喝到这么纯正地道的家乡茶了,这种茶特别适应在南昌这样阴冷潮湿的冬天喝，几口下去，全声热乎乎地,既解渴,又解馋。侍者出去不久，又端上一个茶点盒，放在茶几上，茶点盒六个眼，分别放了梅子干，糖姜，红瓜子、小花生、无花果、芒果干，另外用几个碟子装了绿茶糕、鲜花糕、松花糕、冻米糖,都是云南特产。朱主席低头喝了几口茶，把紫砂把缸放下，从沙发底下拉出一个黄铜手炉，放在胸前取暖，指着茶几上的茶点说：

    “吃吃吃，你在乡下，难得吃到家乡的特产。”看到小五子抓这抓那,吃不停，他脸上露出长兄般微笑，自己也抓了块松花糕吃。

    “哎呀呀，真没想到，南昌的冬天会这么潮湿寒冷，冷得我的关节都有痛，这个铜手炉还是很管用的，几块小木炭，可以烤一天，还可暖被子.小五子，你沙发下也有一个，暖暖手。”

    小五子低头一看，果然有一个铜手炉，拉出来烤烤，还真不错，称赞说：“好，暖和，主席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呀！”他放下手炉，打开皮夹，拿出一叠材料，交到朱主席手上，脱口汇报工作。

    他从秘密交通线的建立，到井冈山周边的布点，从敌匪及湘、粤、赣三边态势的分析,到井冈山腹地的考察，从井冈山四周七县保安团的兵力分布状况，到老百姓对政府和对井冈山毛匪的态度,几项工作全面详细的汇报，连朱主席都听得入迷，他除了喝茶，点头外，没有插一句话。

    方振宇最后说：

    “朱主席，详细的情况都在材料里面，请您过目。”

    朱主席把材料整理了一下，放在一边，点了点头,表示会去细看。

    “另外，主席刚任命的七县联防总指挥尹道一,被毛泽东、王佐给杀害了，遂川县城、宁冈县城以及湖南的茶陵县城,也被毛匪攻陷了。卑职没有尽到职责，听候朱主席处置。”话一说完，方振宇站起身，低头弯腰，表示歉意。

    朱主席挥了一下手，要小五子坐下。

    侍者过来续水，又添了些茶点。朱主席带头抓东西吃，要小五子多吃东西，他喝了几口茶，放下茶杯，端起手炉，发话了：

    “你的责任是收集整理情报，传递情报不够及时，对问题的认识前瞻性还不够。至于失城折将，那不是你的责任，而是我的责任。你知道，我是陆军上将，民国中军衔最高的几个人，但我是国军中最不愿意杀戮的人，民国成立没有几年，国家还没有统一，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一个国家积贫积弱到了这个地步，还这样杀来杀去，何以成为国家？那会自取灭亡!”他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更不要说建立一个世界强国了.纵观当今之中国，就像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列国，你争我夺，梦想做皇帝的不知有多少人。英雄逐鹿，谁能问鼎中原，我以为非蒋先生蒋中正委员长莫属，他高瞻远瞩，博览群书,学贯中西，胸怀天下，又有欧美万国财团的支持，谁能匹敌？我拥戴他。国共两党,原先同为国父中山先生的追随者，北伐南征，情同手足，但,毕竟信仰不一样，政治基础不一样，终于在四月中旬分道扬镳。”他站立起来,慢慢来回踱方步,边走边继续说：

    “国共分野,全国一片血雨腥风，上海最盛，我的辖区对共产党采用了礼送出境的方法，很多人指责我，我凌然以对。同为炎黄子孙，同为国父孙中山的追随者,大肆屠杀自己的同胞，只会空耗民族实力，我不落忍。共产主义，这个外来的洪水猛兽，以空谈的口号，蒙蔽底层劳动人民，打土豪，分田地，砸孔庙,烧祠堂,摧毁现行一切合理的政治，经济，文化设施，摧毁几千年以来维系农村稳定、发展的道德体系,摧毁忠孝节义、尊老爱幼的伦理体系,置我中华五千年文明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断自己的血脉,罪莫大焉。那么极端的语言，那么极端的行为，能成事？共产主义本是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一种学术,一种理论，那是社会高度文明、财富高度发达后自然过渡到的,我们古人早就梦想过的大同社会，现在那么贫穷就贸然实施，那不是瞎扯蛋吗？法国巴黎公社所建立的共产主义政权,仅存在两个月就没了，苏俄政权的建立,还只有短短的几年,也没有经过历史考验,我断言肯定长不了。我在上海听流亡的白俄说，那是烧杀抢掠，血雨醒风，无恶不作,太可怕了。这大半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共产党的问题，我越想，越觉得蒋先生是对的，不这样，国将不国。”

    朱主席难得这样高谈阔论，难得这样鲜明地表露自己的政治观点，难得这样长久地讲话，方振宇听得入迷了，朱主席也谈得眉飞色舞，以至于侍者来添茶续水时，两个人都没有发觉。

    “共产党是一定要解决的，我不完全赞同蒋先生武力解决的方法，我跟程潜的观点比较接近，毕竟我们曾经都是国父中山先生麾下的同胞兄弟呀。我以为要政治解决为主，军事解决为辅，以军事解决促政治解决，愿弃暗投明的共产党中上层人士,给他官做，人尽其才;那些中下层人士,愿放下枪杆子拿锄头，拿铁锤的，给他地种，给他工做，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极少数死硬分子才干掉他,要慎之又慎。民国初定,人才重要,人心稳定更重要呀!”

    方振宇突然明白，为什么朱主席没有对井冈山这帮土匪,还没有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原来是朱主席的仁爱之心呀！他又仔细地端详这位穿马褂着长袍的兄长，转而他又想，常怀妇女之仁，那是政治家的大忌呀！在这虎狼横行的民国，他的这位兄长，这位从云南走出来的民国人杰,会不会吃亏呢？

    不知不觉，已到中午。

    侍者过来告知主席，午饭时间到了。朱主席应了一声：“好的。”就挥手让侍者出去，继续他的谈话：

    “共产党目前占了百分之五六十的人气，那是国人对弱者的同情,他们太渺小了,微不足道。我们占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实力,百分之九十的财气，干什么都是靠实力,有钱能使鬼推磨，共产党就像小孩过家家，成不了事的，你一定要做出功勋来，前程才能伟大！农历新年就要到了，正月过后，肯定会有一次大的军事行动，迫不得已呀,不然，委员长那边不好交代，上海、南京的那般文人又要骂我,给我戴红帽子了。你回去把工作做细些，手绘一张详细的地图出来，无论派谁去，他们都不了解井冈山的地理概貌，要不就会成为瞎子、聋子，在深山老林里还怎么打仗?我们打仗还是有经验的，不过，一定要熟悉地形，熟悉风俗人情,知彼知己方能打胜仗嘛,切记。”他站出来，拍了拍方振宇的肩膀，换了一种语气说：“秘书长已经在青山湖酒楼备下一桌，我就不去了，你敞开酒量多喝几杯，权当我提前给你过年，秘书长酒量不在你之下，你们可以过过招，江西的四特酒还是蛮不错的。”

    方振宇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塞给朱主席，朱主席挡回来。方振宇急忙解释：“这是我属下在遂川经营茶馆所得，他要向朱主席表表衷心，那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商业奇才，下去两个多月，居然开了一个一百多桌遂川最大的茶馆，利润极其丰厚呀！”

    “我们党国就需要能文能武，能工能农，能商能官的人才。不要对个人表衷心，要对党国有衷心。你把它交给秘书长,他会转交给省党部。”方振宇告诉朱主席,他手下绘制了一张井冈山的草图,他回去完善一下,就可以,朱主席点头称赞,目送方振宇到门口，并嘱他下午到南昌城好好逛一逛，明天一定要上山，他就不再送了。秘书长在大堂等候，接到方振宇就一起上了车，告别朱主席。

    午餐酒、菜都是南昌一流的，大家并没有大喝特喝，过几招，因为秘书长下午还有几个接待，不能多喝，大家也就比较克制，相约下一次不醉不休。饭后，秘书长要司机跟着方中校跑，方振宇谢绝，他说南昌他太熟识了，想随便看看，再说黄包车也方便。临分手时，他把那个红色布包交给了秘书长，另外又送了一封银元给他个人。

    方振宇独自一个人在古老的南昌城闲逛，他感到无比的惬意，街上秩序井然，八一战火的痕迹已经退的差不多了，那些被毁坏的建筑 ，该复原的都复原了，该拆除的也拆掉了，看不出几个月前那个破破烂烂的样子。街上人来人往，两边的店人进人出，空气中弥漫着瓜子香，糖果香、腊肉香，年味十足。还有人在店门口摆摊设点，免费为过往的行人写对联，不过红纸还是要出钱的。看看手表，时间还早，他叫了辆黄包车，来到绳金塔。
绳金塔是南昌的一个古建筑，建于唐朝天祐年间。相传建塔时，一个和尚挖到一只铁盒，内有金绳四匝、古剑三把，还有金瓶一个，内盛舍利子三百粒，绳金塔因此得名。方振宇进去，那个小和尚朝他点了点头，他感到一股暖意袭上心头，八月份，他带着他的那个营就驻守在这里，多次进塔察看，保护他们,和尚们也就认得他。小和尚问要不要告知方丈，请他陪陪，方振宇摇手制止。他喜欢独自一个人故地重游。原先因为战事紧，心里急，无暇仔细欣赏这个江南著名的建筑，今日难得闲暇，慢慢走，细细看。

    绳金塔是一座江南典型的砖木结构楼阁式塔，相当精致。塔以须弥座为塔基，各部位尺寸比例匀称，线条柔顺流畅，沿着塔内施步楼梯，走到顶层，远望青山湖和赣江，波浪涟漪，俯首城郭万家，房子一座连着一座。塔,共有七层,每层一个音阶,一阵微微的冷风吹来，层层飞檐翘角上挂的铜铃，发出悦耳的声音，他不由得想起“双树影回平野暮，白铃声彻大江寒”的古诗,感叹年关将至,自己孤单地飘落在他乡。绳金塔的风铃发出的声音令人荡气回肠,流连忘返,他不由得感叹古人的奇思妙想。缓步下到地面，回首绳金塔，这座古建筑已走过一千多年，依然是那么挺拔雄壮,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瞻仰过,凭吊过。人,只不过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

    方振宇又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滕王阁。

    滕王阁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雄踞在南昌赣江与抚河的交汇处。走到滕王阁的脚下，回头望，是南昌城连片的民居，正面仰望是巍峨的滕王阁。滕王阁因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李元婴始建而得名，占地面积三公顷，在历史上兴废更迭达二十余次，共九层，净高五十多米，南北配有回廊连接的两个辅亭，即压江亭和挹翠亭，主体建筑共九层，明三层暗七层，加上两层底座。主体建筑丹柱碧瓦，画栋飞檐，斗拱叠层，门高剔透。其立面好像一个耸立的“山”字，而平面则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锟鹏。方振宇孤立于滕王阁的脚下，着实感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他拾级而上，走进大厅，扑入眼帘的是汉白玉浮雕，王勃昂立船头，周围波翻浪涌，那是他日驱七百里赶赴洪都的英姿。画面还表现王勃赴滕王阁胜会，挥毫作序的场景，正中展屏壁上，是宋大文豪、大书画家苏东坡手书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千古名篇《滕王阁序》。方振宇驻足细看，当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各一色”时，他产生了强烈共鸣，热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他一层一层往上攀登，每一层都有一个主题，表现盛唐伟大的文明，表现江西人杰地灵。特别是第三层，那些乐师们在弹奏《羽衣霓裳曲》，那些舞女们正在跳《霓裳羽衣舞》，美仑美奂，令人飘飘欲仙，似乎做梦回到唐朝。登临顶层，方振宇立在窗户边，远望波浪涟漪的的抚河和赣江，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他想到那位年少才子,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心中还涌起了王勃的一首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情不自禁地轻声吟诵：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
    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
    儿女共沾巾。

    王勃在人间只有二十五年，也有人说二十六、二十七年，是那样地短暂，他  经过洪州，也就是现在的南昌，应该是六百五十三年，那年王勃二十三岁，他即席而作，留下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两年之后，他溺水身亡。有人说洞庭湖风浪太大，王勃坐的船太小，导致船翻人亡，也有人说王勃郁郁不得志，饮了很多酒，船被打翻后，拒绝施救,甘于沉没水中，无心再活。史实究竟如何?都无法考证。年少的王勃是伟大的诗人，开盛唐之雄风,那是最重要的。方振宇又想到初唐的另外一位诗人陈子昂，想到他的名作《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

    那是初唐又一位英年早逝的伟大诗人。由王勃想到陈子昂,想到自己，方振宇心里酸楚楚的。

    回到滕王阁旅社，秘书长亲自接他吃晚饭，久等没有看到人，他的秘书继续等，他回去办事了。方振宇收到秘书长送来的各种年货特产，沉甸甸的两大包，礼物太重,他有点过意不去,便谎说自己吃过晚饭，明天一大早还要赶早船，就不再去吃晚饭了，要秘书回去转告对秘书长。

    晚上,天黑很久，方振宇就在附近一个小酒馆里自酌自饮，几杯酒下肚，五味杂阵，思绪万千，愁上心头，他又要了一壶，加了点菜，继续喝，喝到小酒馆要打烊的时候，才回旅社，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