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猫做什么事都极其认真,爱思考,喜欢弄清个前因后果。她接过任务后,她就在观察、琢磨毛委员。毛委员个头很高,无论在哪个人堆中,他都要高出人群一个头,头发很长,瘦,衣服都打了补丁,但补得严丝合缝,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与其说像个大官,不如说像个教书先生;前一段时间,他的右脚生了浓疮,走路总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现在脚疾好了,走路一阵风。声音不是特别哄亮,是比较柔和的那种,但干脆利落,说话风趣幽默,透出坚定和自信,见到人,无论认识还是不认识,他都主动打招呼;他记忆力超常,见过一次面,第二次就能叫出名字;他知识渊博,别人问的问题,没有答不出的;他兴趣爱好广泛,写诗、填词、作对联,一蹴而就,能说会道,讲《三国》张口就来,讲人物栩栩如生,说事件历历在目,毛笔字特别漂亮,还会唱京剧,拉二胡;指挥打仗,能掐会算,天天打胜仗;做生意赚到钱,还交了朋友。用王佐的话说,毛委员就是当代诸葛亮,蒋委员长都比不上。他总是跟大家一起吃饭,他总是用一个海碗装饭,装得满满的,像个小山包,还说免得走来走去把吃下的饭一下子消化掉了,饭上面叠上菜,衣服荷包里总是装着辣椒,产辣椒时装新鲜的辣椒,不出辣椒时就装辣椒干,都是红色的,扒几口饭,就把筷子搁在海碗上,从荷包里掏出辣椒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然后又连续扒几口饭。晴天就在外吃,端个矮凳子,或坐在草地上、石头上、树底下,雨天,就在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吃。吃完饭,他就会走到厨房的后锅里,勺上几勺开水,用筷子在碗中搅动一下,一口一口地把水喝掉,然后抓片南瓜叶,没有南瓜叶的时候,随便抓树叶或拔一把草到小渠或鱼塘里把碗筷洗干净,就回到大厅里,又坐回到吃饭的位置,吸烟。毛委员酒量不错,王佐母亲做五十大寿的时候,他连喝了五大碗米酒,照常骑马翻山越岭。不过,他似乎不太喜欢喝酒,王佐母亲做寿喝酒是唯一的一次,取下王佐宿敌尹道一的头颅,游街三天,王佐喝得酩酊大醉,毛委员滴酒不沾。毛委员有三大爱好,读书、喝茶、抽烟,有一次,毛委员坐在大井白屋前面的石头上看书,龙开富拿走了他的书和烟,到外面跑,毛委员在后面追,龙开富问他,烟和书只能还他一样,问他要哪一样?毛委员无奈地撇了一下手,说:“你这个死小鬼,要我说你什么好,还我书吧。”龙开富哈哈大笑,达到了摸清毛委员最喜欢烟还是书的目的,毛委员喝茶跟一般人不一样,他喜欢喝浓酽的茶,最后,茶水寡淡了,他还要用手抓起泡过的茶叶塞进嘴里吃掉。毛委员手上始终不离开书,床上、办公桌上都堆满了书,只要有空隙,他就看书,即便在新城战斗打响的前一刻钟,王佐急得火急火燎,他仍然躺在稻草堆上看书;他有随时记事的习惯,荷包里总是装着一支自来水笔,一本笔记本,他总是在笔记本上记这、记那,几乎用不了几天,他又要换一本。用完的笔记本,他都视同宝贝,放在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毛委员睡得晚,一般是公鸡叫了第一遍的时候,他才吹灯睡觉,起得也比别人稍晚些,吃早饭之前才会起床洗漱好。毛委员脾气比较急,做事风风火火,行事也干脆利索,与人辩论问题时,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像滚滚的河水,如果他交办的事办得不利索,他会语气很重地说,以后要注意,如果多次犯同样的错误,他会破口大骂,然后坚决撤换人。他喜欢别人跟他争论,如果他认为有道理,他会心服口服地采纳别人的意见。他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做,别人不认同,他会耐心地说服,一次,两次,实在说不通,他要你保留意见,让事实来说服你。他不强人所难,他不喜欢喝酒,他不反对别人喝酒,他喜欢吃辣椒,他不要求厨师炒菜放很多辣椒,他怕别人辣得受不了。他经常去老百姓家里,和人家聊天,尤其喜欢跟老人家聊天,他喜欢帮助老百姓做事,特别喜欢帮人家挑水,背东西,干重活,一边干活,一边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他从不帮人家炒菜,他说他厨艺不好,只会炖菜,炒出的菜蛇吃了恐怕冬天都不能入洞冬眠。毛委员爱开玩笑,特别喜欢跟不大、不小的男孩子开玩笑,喜欢抚摸小孩的脑袋,给他们讲故事,还会把刚刚学走路的小孩抱起来,轻轻地刮他们的鼻子,然后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跑起来游玩,逗得小孩哈哈大笑。
经过多天的观察和了解,黄猫对毛委员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认为毛委员是一个严肃、慈祥而又风趣的大官,没有一丁点的架子,他的安全保卫工作好做,又不好做。
黄猫觉得要训练一条狗来协助她做好毛委员的安全保卫工作。她开始寻狗行动,先到湖南酃县转悠了几次,没有选上;又去了永新县城几趟,也没有中意的,那些狗不是瘦了,就是胖了,不是太麻木,就是太烦躁不停地狂吠,或者颜色不经看,始终没有找到如意的狗。她正在为寻不到满意的狗而有点沮丧的时候,王佐要她去草林镇了解一下农民赶圩的情况。
草林地处井冈山南大门,是遂川的一个大的圩镇,离茨坪七十公里左右,人口众多,物产丰富,水路、陆路都很发达,是吉安四大圩镇之一,以茶馆多而闻名。
草林镇给人最明显的印象就是茶馆多,大大小小一百多家茶馆,大的茶馆有一、两百桌,小的十几、二十桌,茶叶是当地盛产的大叶绿茶狗牯脑,大黑瓷碗盛着。茶点比较丰盛,有豆饼、豆腐饼、油炸南瓜花、葵花籽、西瓜籽、金桔干、红薯片、玉米花...…大家随意而坐,一般都是认识的人坐一起,多的十来个人一桌,少的三、五个人一桌,边喝茶,边吃茶点,边聊天,也有人说些好笑的事,笑得大家前仰后翻。茶叶一般不换,抓一大把丢在黑瓷碗里,水一泡,张开的茶叶足有半大碗,开水会不停地续,你只要吱声,伙计就会拎着嘴小腹大的铜开水壶上来续水,消费不高,一个铜板足可以从上午喝到下午。
这里的农民生活是慢节奏,上午到九、十来点钟,居住在山山谷谷的山民才挑着几担土箕、几串鱼荷子、几个桌、椅、板凳,或者拎着几只鸡、鸭、鹅、一筐河鱼、几把小菜,牵儿带女赶集来了,到圩场就十一、二点钟。买卖做完,一家人就会在茶馆里坐下来喝茶,也有人什么也不买,什么也不卖,只是来喝茶。草林镇也有三五个高档一点的茶馆,进进出出的大多是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人,茶叶是一芽一叶的狗牯脑清明前茶,茶具是带托带盖的青花瓷杯。做买卖的都相对集中到一起,圩前门口大多是卖山货的,进去一点就是卖杂货的,接着是卖鱼、卖猪、牛肉的,商铺呈“H”字型,两条长街,中间一条短街连通两条长街,镇的东头有一块很大的草坪,草坪上零零散散地栽了些树,这里是耕牛买卖市场。卖牛的人把牛牵过来,就拴在树上,然后蹲在树底下抽烟,不抽烟的人,拔下一根树枝,摆弄着玩,很快就有耕牛买卖中介过来,这里把这种中介叫牙人,问买牛人,牛的价位,出价和还价是在双方袖子里用指头进行交换,他们还要背过身去,不让别人看到。那些买牛的人,则一起坐在旁边的树林里抽烟聊天,等这些牙人把要卖的牛的价都摸清之后,那些要买牛的人,就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看中的牛的旁边,仔细地瞧,看毛色光不光,看腿壮不壮,看尾巴翘不翘,还要扒开牛的嘴巴看长了几个牙齿,从此推定牛的出生年月,近看、远看、绕着圈看,还有的会看毛的花色,这头牛是花牛,头、背、脚、尾也都有白毛,无关紧要,不过这种牛比纯色的牛同等条件下,还是要便宜一点,如果这头牛白色毛不多,只有头顶上有,就那么一小撮,那是买牛人的大忌,这一小撮白毛就是孝子的孝,是极不吉利的,没有谁会买,这里人认为这头牛是丧门星,买回去就有死长辈之虞,头上有一撮白毛,尾巴就一定要有一小圈白毛,头、尾有照应,自然相克,就无所谓了。有的奸商早在家里就把牛头顶上的那撮白毛拔掉了,希望卖个好价值,但牙人一看就知道,他会狠狠的杀价,赚取更多的利润,买牛的人能分辨出来的人不多,等回去那一小撮白毛长出来得一个月,牙人和卖牛的都不认账,只好自己养。实际上这种牛也不可能带去什么不吉祥,那是人的心里因素。这里人家能独自买得耕牛的人不多,大多是几家共一头,叫做有一只脚或两只脚,还有八家人家共一头牛,那叫半只脚,有很多人家买不起牛,只好租牛耕地,草林牛市也是很有名的,每圩交易少则有二十多头牛,多的时候有五十多头。
黄猫把马拴在一个熟人家门前的树上,慢慢地逛圩场,默默地记着进进出出的人流,记着各种各样的店面,记着各种各样的交易,逛完最后一个交易地点¬-¬¬¬¬-牛市后,她正要转身往回走,听到一群小狗的吠声,她不由得又转身,走到狗吠的地方。循着小狗吠声望过去,是一个新鲜蔑片编成的鸡笼,透过一个个洞眼,里面一个挨着一个躺着七只小狗,都是纯色的黄毛狗,大大的头,粗壮的腿。黄猫顺手把鸡笼拎起来,沉沉地,大概四十五左右,扣除鸡笼的重量,这些狗大概每条六斤左右。黄猫拔去鸡笼的竹蔑盖子,用手一个一个拔开来看狗,突然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膜,
“后生崽,狗是我的!”
循着老年男人的声音望去,那人坐在自己的斗笠上,头发蓬松,穿一套蓝色夏布短装,身上衣服皱巴巴的,还有许多污垢,脚上的布鞋也是蓝色夏布面料的,洗得发白,都露出了大脚趾头。
“狗是我的!”老年又重复一声。
黄猫把盖子盖回去,转身跟他说话。
“老大爷,卖狗吗?”
“卖!不卖我坐这干嘛。”
“哦,那我看一看,可以吗?”
“你不是刚刚看过吗?什么可不可以?继续看呗。”
黄猫重新打开鸡笼盖,把鸡笼提斜一点,以免狗走出来。老人示意黄猫放下,让狗出来,黄猫还在犹豫,怕狗走出来乱跑,跑丢掉了要赔,老人站起来,走过去,把鸡笼放下,七只小狗鱼贯而出,走出笼子,扭动一下身子,立即就疯跑到树林里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可是你放的...…”黄猫环顾四周,怯生生地说,她是说给大家听的,生怕丢失这七只狗老人家向她索一大笔钱,大家给她作个证明,省的事后说不清楚。
“我放的。”老人家依然瓮声瓮气地回答,黄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脑门上沁出一层的冷汗,老人家不是那种人。
老人家掏出一个短烟斗,装上烟,慢悠然地抽着,抽完一锅烟,他对着烟嘴吹了几下,又在鞋底上敲去烟灰,顺手在地上拾起一截短树枝,在烟锅里来回搅动,又到鞋底上敲了敲,对着烟嘴又吹几下,用手在烟嘴上抹了抹,短烟斗清理得干干净净,插回到腰上系着的白色长麻纱毛巾上。老人家朝树林吹了几个口哨,那七只狗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围着老人家撒欢,老人家朝鸡笼指了指,那些狗虽说不情愿,但还是一个一个地钻进去了,老人家走过去,把鸡笼放平来,坐回到斗笠上。
黄猫惊讶了,这么小的狗顽皮归顽皮,还是很听话,实在不易,她的精力全部在那七只狗身上,她挑了走在最前面的狗。这条狗个头大,反应快,从树林里第一个冲出来,那样子就像猛虎下山,跑到老人身边,站得最高,伸出舌头舔老人的手指头,老人示意回鸡笼,它虽然最不情愿,还吠了几声以示不满,但还是带头钻过笼子里,把另外六只狗全带进去。
“多少钱一斤?”黄猫问。
“论条卖,一条五个铜板。”
“我买那条大的,给您五个铜板。”
“不卖。”老人冒出两个字,也不接钱。
“你刚刚不是说卖吗?怎么一下子就反悔了?那就加一个铜板总可以吧。”
“不单条卖,趸卖,五个铜板一条。”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你听吗?”
黄猫点了点头。
“我住在山里,我们就七户人家,年年闹狼灾,养的鸡、鸭、鹅稍不留神就被狼叼走了。自从这七条狗的妈妈到了我家,狼就不敢进村叼东西了,它比狼还凶狠,一年总要咬死两三匹狼。十多年来,我们吃了不少的狼肉,它每年还产两窝狗崽,相当一年养了两三头猪。上个月饿极了的狼又下山了,我家的狗扑上去就咬死了一匹狼,剩余的狼都往山里跑,那狗独自追上去,在一个狭谷中,狼群突然杀了回来,把狗咬死了。待到我们带着一群狗追上去时,地上只剩下一摊血和满地的毛…。”
“那你留一条,其余的卖掉呀。”
“不了,看到它们,我的心就像针扎一样地痛。”
“那你干嘛非得趸卖?”
“长痛不如短痛,一次性卖掉,爽快。”
“大爷,我不勉强你,我等,等到有人来,我们合伙买总可以吧?”
“你有时间,你就慢慢等吧,我这是第三次逢圩卖狗了。”
两人不再言语,老人到店里找出一个矮凳子,让黄猫坐下。
老人又掏出烟斗,装上烟抽。黄猫的注意力始终在笼子里的狗身上。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老人告诉她,这狗每次下崽都是七条,为了便于分辨,他给每条狗都起了名字,长得最壮实的叫大黄,依次为小黄、一黄、二黄、三黄、四黄、五黄。下第三窝时,他把七条小狗崽全部送给村子上的人家送,长大后,也凶猛,也会下崽,但凶狠程度和下崽的数量、质量、毛色都远不如他们家的。
两人聊得越来越热乎,太阳也快偏西了,黄猫趁机又提出买大黄的事,她说自己住得很远,骑着马,带那一大窝的狗不方便,只能买一只。老人并不为所动,还是坚持趸卖。黄猫只得叹气,装着极不高兴的样子,离开老人家,她去牵马。她骑着马返回老人家身边时,已有两三个人来买狗,他们要全部买走,老人家坚持要把大黄留下来,已经僵持了一段时间。黄猫一出现,老人家就兴奋起来,站起身,这时黄猫才注意到他原来是个驼背老人,他不停地打圈圈,嘴里唠叨着:“你们几个人讲好来,讲好了我就卖,全卖。”顺手把大黄拎起来给黄猫。 大家很快就达成了协议,黄猫只要了大黄,其余六条,他们几个人分掉了,都高高兴兴的。老人家不知从哪里找来两片棕树叶子,三两下就编成一个很好的手提网袋,把大黄装进去,棕叶的两个把子一合,严丝合缝。黄猫接过袋子,左右摆动一下,很结实,她称赞他心灵手巧,放在马背上稳稳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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