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就是错了，我们不要自我安慰，区区毛泽东不到一千人枪，为什么我们去剿这般土匪，总是受挫？昨晚的‘除毛’行动，他们搜集、传递情报是多么精准，军民是多么团结，组织是多么周到，防守是多么严密，还击是多么猛烈！”

    “方长官，还记得我们挥师北伐的场面吗？多少人来欢送，人山人海，作为一个北伐军人是多么荣耀！还记得《北伐军歌》吗？”

    “记得，又叫《国民革命歌》、《打倒列强》。”

    两人不约而同地哼唱起来：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
    “工农学兵，工农学兵，大联合！大联合！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齐奋斗，齐奋斗。”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歌声让他们忘记了悲伤，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唱完，方振宇告诉邢大山，这首歌曲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歌词。

    “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

    “我们要做主人，我们要做主人，真欢喜，真欢喜。”

    “是呀，共产党的高级领导，原来都是国民革命军的高级将领，毛泽东这个今天井冈山的土匪头子，这个山大王，原来是我们国民党中央的代理宣传部长，我在广州听过他在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讲课，斯斯文文的，讲得句句在理。他总是和学员一起吃住，从来不摆架子。”

    方振宇停顿了一会儿，“咳……”地长叹一声，像自言自语又像对邢大山说：

    “前一段时期，我深入到井冈山各地，那墙上刷满了石灰水写的标语：打土豪，分田地；工农革命军万岁！打倒军阀政府；人民当家作主……这不都是前不久我们一起的奋斗目标吗？为什么我们现在就不提了呢？为什么只有井冈山才有呢？”

    “方长官，你说得对，我感觉北伐胜利了，变化的不是人家，而是我们自己，是……”

    方振宇挥动右手，制止到：

    “不要往下扯了，你我都是国民党员，都是国民革命军的军人，时刻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追求。”
邢大山听后，感慨地说：

    “我也知道，但我有时候就是没有想通，有苦恼。我们现在是在打北伐时肩并肩作战的兄弟，他们好像更代表人民的利益，更得到人民的拥护，我们骂他们是土匪！您见过这样与老百姓如同一家人的土匪吗？”

    或许这段话刺痛了两个人的神经，或许他们都哀叹人民的远离，这只曾经倍受人民拥护军队，现在跟人民渐行渐远。房间又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还是方振宇更能从感情的氛围走出来，他拍了拍邢大山的肩膀，说：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忠于自己的领袖，忠于自己的政党，忠于自己的国家，不要想得太多。你要谢忠山和贺彤文安排好罗文冀的葬礼，除了小赣州，楚云海，我们六个人为他抬棺护灵，真正厚葬这位兄弟，费用由我个人出，我们要争取组织上给他家一笔丰厚的抚恤金。我们都要化妆成当地的小老百姓，共产党的特工又多又厉害，以后，我们时刻要注意，我们在明处，貌似强大，他们在暗处，看上去很弱小，实际是很难说的。”

    “是！坚决服从长官的决定。”

    “我们私下不要搞得这么庄重，嘴上不要老是长官长、长官短的，这样显得有些见外。另外，你要谢忠山把葬礼搞隆重些，不要凉了兄弟们的心，一切按本地的乡俗来，道士、礼生都得请，一项都不能少，还要加上一项新程序，请贺彤文致悼词。悼词由我来写，八仙增加小朱，从民团再挑一个。这几天守灵要谢忠山安排好。”
“是，我这就去安排！”邢大山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开门，退出。

    方振宇顾不得疲劳，碾墨展纸，飞龙走蛇，把罗文冀的悼词写好。

    谢忠山知道上次会剿井冈山，他打成了光杆司令，现在又能带回那么多的兵，多亏了方振宇向上争取，贺彤文也非常感恩方振宇明里暗里对他的帮衬，能有为特别行动大队罗文冀筹办丧事这样的机会，他俩都想报答一下，两人齐心协力把这场丧事办好。谢忠山安排四人一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守灵棂，贺彤文找人买好墓地，请来著名的道士班做法事、请和尚来超度亡灵，请来校长当礼生，安排得妥妥贴贴，一样都没有少。方振宇及时托邢大山送去十个花边，开销绰绰有余，买棺材时贺彤文不好作主，因为罗文冀上有父母，还有爷爷、奶奶，按永新的规矩不能太好了，而且不能上漆，只能是木头的本色，入验时，还要给罗文冀戴孝。贺彤文托人问方振宇，方振宇说按永新规矩办，但棺材要最好的，不能亏待他，贺彤文就自己私下贴了两个花边，买了永新最好的金丝楠木棺材。这个棺材放在这个店里至少有三十年，一直没有人买，一来是价钱贵，二来是很多人担心自己福份不够，睡这么好的棺材怕没有来生。

    罗文冀死后第三天举行葬礼。一大早，邢大山就给方振宇送来八仙的衣服，一条白色长夏布，一套黑色的衣服，一双胶鞋，他放下衣服就走了。

    按照永新的乡俗，要埋完人才能吃早饭，葬礼安排的时间就比较早。方振宇赶紧换好衣服，来到县党部门口的广场上，加入了八仙的队伍。

    葬礼由县长主持，贺彤文致悼词，永新各界都送了挽联，谢忠山指挥民团荷枪实弹维持秩序，罗文冀的棺木前两根竹杆之间悬挂一张白布，白布上是贺彤文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文冀不死！贺彤文声泪俱下地念完悼词，率领参加葬礼的人三鞠躬向罗文冀告别，谢忠山指挥二十四个团丁朝天空放枪，为罗文冀送行。贺彤文一声“起棂”声落，方振宇八人直接用肩膀和双手抬起战友的灵柩，而不是当地永新人用稻草绳捆两根长木杆抬，令在场的人感动。谢忠山亲自披麻戴孝，为罗文冀把幡，干孝子的活，送行的队伍很长，一条长长的白色的队伍，像缓缓蠕动的白蛇。这条白蛇游出县城，爬上一座小山，来到半山腰罗文冀的墓穴。这时，送行的队伍陆续返回，只留下八仙、谢忠山、贺彤文等十多个人，大家正在挖坑，整理墓穴，准备把棺材放进去时，远处飞奔过来一匹马，马直奔墓地，走近时，才知道这是罗文冀的座骑。马衔着罗文冀换下的浸透血迹的衣帽，前膝跪下，丢在棺材的上面，然后站起来，绕着墓穴缓缓地走动。在座的人惊呆了，无不为之动容，从来不哭的邢大山，抱着马头，也流下了眼泪。

    不久，马奋蹄嘶叫几声，又按来的路返回去了。

    大家挥动着泥刀砌砖，手艺非常娴熟，很快就把墓做好，把墓碑嵌进去。

    太阳西下的时候，罗文冀的墓做好了，还在墓地的前面种了一棵柏树。

    大家齐聚墓前低头哀悼时，除了邢大山，都流下了眼泪，还有的哭出了声，方振宇轻轻地低吟一声：

    “兄弟罗文冀响应蒋委员长号召，为完成民国统一大业，追随朱主席一路北伐，从云南到江西，尽显英雄本色，前天，在剿匪事业中，不幸为党国献身。今天暂客居异乡，届时，我们兄弟几个一定没法送你回家，魂归故里，光宗耀祖，安息吧！”

    爆竹响了，按照永新乡俗，这些送葬的人就要走了，谁也不能留。方振宇和他的战友，一步三回头，告别战友、兄弟罗文冀。

    回到房间，方振宇思考着，怎样将这一次失败的“除毛”行动向朱主席汇报？正面汇报是他的一贯风格，但这是一次失败的军事行动，不要说让朱主席看到闪光点，就连申报罗文冀立功受奖，也会成泡影，还会挨骂，造成这支特工队伍名誉受损。不如实汇报，就可能扭曲事实，更会让朱主席看扁。怎么汇报？方振宇在信笺上拟好一个又一个标题，一次又一次划掉，连续拟了三张纸都不满意。他丢下钢笔，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窗户，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陷入了沉思，刚才他拟的标题一个又一个在他大脑中过，一个又一个否掉。朱主席是个低调、务实、达观，同时又是个眼睛容不得一丁点沙子的人，你可以顶撞他，但绝不能欺骗他。纵观林林总总，方振宇还是坚定了如实汇报的初衷。他重又坐到椅子上，把刚才揉皱的纸展开，抹平，选了第一个标题。为了显示自己对朱主席的特别尊重，他丢下钢笔，改用毛笔写。自己给砚台倒水，拿出墨慢慢研，一边思考怎么写。墨研好了，材料的构思也好了。

    “除毛”行动失败的启示

    想好了标题，他就开始拟提纲，这一下很顺了，四个要点很快就写好了。

    一、“除毛”行动的目的
    二、“除毛”行动的全过程
    三、“除毛”行动的经验与教训
    四、“除毛”行动的闪光点

    拟好提纲，他就伏案写作，几乎是一气呵成，点上最后一个句号时，砚台里的墨汁正好写完了。洋洋洋洒洒近万字，十多页纸。他重点写了罗文冀为了保全组织，坚决请求一个人留下来阻击敌人，不幸英勇献身，舍生成仁，也写了邢大山工作的细致与周密，讴歌滇军战士的英勇和智惠。而把失败的原因归结到自己的头上，深入调查不够，指挥失当，请求组织予以处分。他也如实兼带写到毛泽东与当地老百姓的鱼水关系，写到共产党防守严密、组织精密、匪民一家，刺杀毛泽东就是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中，的确有难度。

    写完后，方振宇压在身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倍感轻松。他，伸了伸懒腰，双手交叉举在头顶，左右摇摆，又做了几个弯腰运动，然后去后院洗了一把脸。他回到办公桌前把写好的材料重新过目，中间只改动几个错别字，调整了几个标点符号，然后，自我欣赏地点了点头。他觉得从这个材料可以看到，他领导的这支特工队伍是很有战斗力的，是在创造性地开展工作，他作为这支队伍中的长官，也是敢于担当的。他把信笺纸一一收好，装进一个大信封中，然后来到大厅一口气做了三十多个仰卧起坐，站起来脸不红，气不喘，他自己感到身体很不错，得意地笑了笑。他决定，明天一大早乘船下吉安，与茶姑娘住一晚后，后天直达南昌，向朱主席汇报近期工作，特别要“除毛”行动失败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