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事都做完了,两个小孩都睡着了,秋云两夫妻又开始吵架了.自从秋云老婆跟白军胖团长睡了以后,吵架那是他们天天必练的科目.谁都不是吃素的,声音不敢很大,话语却尖酸刻薄,特别辣,特别毒,往往是秋云先挑起来,只要有机会,他就找他老婆撒气,他肚子里的气太多了,他老婆马上还击,绝不仁慈手软,好像她勾引胖团长是为了家庭、老公、小孩而作出的英雄之举,还有理、有功,甚至功勋卓著。
“你好、你好,长得跟瘦猴一样,给你一根烧火棍,你就是齐天大圣。”老婆还击了。
“哪有你好呀,一个女人家,虎背、熊腰、猪屁股、大象腿、驴脑袋,骚货!几百年出一个,亏得那个胖公猪会要你,想起他趴在你身上,你跟骚母猪一样的嚎,我就恶心,我就吐酸水,啊呸……”
“秋云,你不是男人……”
“你说得对,我起止不是个男人,我连个人都不是,我是千年王八,万年乌龟,我对不起我的祖宗、先人,我出门都要把笋壳贴在脸上。”他挥起右手用力打自己的脸,打得啪啪响.
“我不跟他,你还有命呀?这个家还有呀?”
“好……你的意思是说,我还要请一桌酒,请泰诚、泰正两位爷爷给你们奸夫、淫妇立个碑,树个牌坊?感谢你们给我戴了顶又大又高的绿帽子?你们怎么没有搞出个野种来?白搞呀,没有用,啊呸……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啊不,操胖团长家祖宗十八代!”
自从秋云老婆跟了那个国民党胖团长后,这个家就再也没有消停过,一闲下来,两个人都相互对掐,互相漫骂,互相侮辱,只要他们能想到的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都会豪不吝惜地骂到对方身上。
秋云老婆哭着整理自己的衣物,秋云以为他老婆生气要回娘家,声音立刻高了八度,还把大门打开,坚决果断地说:
“走呀,回去呀,滚呀,丢人现眼的烂货,我要放爆竹,烧高香,宰猪、杀鸡,请全村的人喝酒,再请一顶大轿子放爆竹送你回去,退货!你家老畜牲、老妖精会接收的话,我愿意去你家做五年长工,不,八年长工,把全身的晦气送回给你家。”
秋云老婆指着秋云,气得两个嘴角都是白沫,说不出话。她万般后悔自己神使鬼差地送给那个胖团长。她万没有想到,平时寡言少语的秋云,竟变得如此尖酸刻薄,毫无人性,十多年的老夫妻,竟处成这样子。她呆坐在长凳上,喘着粗气,抹着眼泪。
秋云从竹扁里抓起一大把还没有晒干的花生,盘腿坐在方凳上,目中无人地、夸张地剥花生,吃花生,花生壳丢得满地都是。偶尔一小片花生壳粘在嘴唇上,他会裹着浓痰,吐到他老婆的脚下,发出“呸呸……”怒吼,显示他不留恋这个家,不留恋这日子,蔑视他老婆,也在作践他自己。
不过,他们吵架会避着孩子,避着外人,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会吵,声音不会很大,也不会升级到武力冲突,一旦有人来了,立即会变成恩爱的样子,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什么都不耽误。
“哚哚哚,”传来几声敲门声,秋云两夫妻立即意识到有客人来了,久违了,他们的云来客栈终于有生意了。秋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拉抻自己的衣服,调整好心情,去开门,回头看了他老婆一眼,他老婆正拿起扫把和灰斗打扫满地的花生壳。
秋云拆下一块门板,一张刀疤脸趁了进来,露出和善的笑,秋云知道这是个熟客,在他的客栈住了好几回来,只是红刀疤不明显了,脸上比原先多了些肉,泛着油光,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长着两个又白、又大的虎牙,一个有一半的白发,是典型的少年白。秋云跟客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快速地把几块门板一一卸了下来,把三位客人迎了进来。
“吃饭?住宿?三位先生先坐下来喝茶吧。”秋云老婆满脸喜气地给客人打招呼,大厅收拾得干干净净,三个茶杯已摆上桌,泡上了茶。
“吃、住都在你家,时候也不早了,有些什么菜就吃什么菜吧,也不要去外面打吵别人家了.”方振宇被滚烫的茶伤了一下喉咙,翻着白眼说。
“好好好,贵人就是天佑,鸡、鸭、肉都有,下午还抓到一只大甲鱼,足有三斤重,蔬菜也都是现成的。”秋云老婆推销自己的菜品,秋云默契地配合着,告诉他们鸡、鸭都关在后院里,肉刚刚酱好,下午好晚才买的新鲜肉,秋云还从笑嘻嘻地从水缸里,抓起那只大甲鱼,给他们看看。蔬菜都摆在大厅进门右侧的地上,都是水灵灵的。
“把大甲鱼杀了,红烧、放红辣椒,炖个肘子,炸盘花生米,炒几个蔬菜就差不多了,看看你们还要吃什么?”方振宇俨然以长官的身份说话,又和蔼可亲地照顾自己的下属,另外两个人赶紧附合,说很好,足够了.“那就这样吧。”方振宇交代完炒菜的事,就要去房间里了,秋云老婆拿着钥匙上楼给他们开门,每人一间。开好门,她就转身下楼,笑着一一交代他们:“茶,还给你们留着,下来喝;过一会,大家下楼去门口小溪里洗漱一下,饭、菜要做一段时间。”
她一下楼,先生火,洗米,做饭,然后去洗蔬菜.秋云剖甲鱼,洗猪肘子,两人配合默契,准备工作做好后,秋云在灶台上炒菜,他老婆烧火。看到秋云的脸色稍微放松了一点,她就悄悄地告诉秋云:“这三个人都带了枪。”还伸出右手做了个“手枪”的图案。秋云装着一点都不在意他老婆说的事,不予回答,实际上他是非常在意的,因为这个刀疤脸在他的客栈住了好几次,他还是杀害点点父母、焚烧点点家里南昌房子的凶手,他也注意到了他们三个人都带了枪。今晚,他带着两个人,又别着手枪,肯定来者不善.他琢磨着要不要告诉点点,要他们防着点,秋云老婆知道他心里想着事,给菜放盐时,她都要特别提醒一下,怕他多放盐,坏了菜.菜烧好了,她会提醒他,试过盐后,才叫他铲出来。一桌菜做好了,楼上的三个人一直没有下楼,听到秋云老婆叫他们吃饭,他们才慢慢下来,踩得楼梯咚咚响,既不喝茶,也不出去洗手,一下来就吃饭。
他们只吃饭,不喝酒,个个像饿死鬼一样,狼吞虎咽,秋云问他们饭菜可不可口?要不要再增加菜?方振宇的回答都是冷冰冰的,没有前几次那么热乎,好像不认识一样。秋云真后悔,当初跟他一起喝酒,还给他拉二胡、唱号音,称兄道弟,人家翻脸就不认人,现在一点交情都没有,秋云心里抱怨自己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真没志气,他怎么会碰上这样的人?他们风卷残云,把盘子里的菜吃了个底朝天,吃好后,他们拿着毛巾去秋云家门口的小渠里洗脸、洗脚,回来就上楼了,没有聊天叙旧的意思,方振宇笑嘻嘻地说算账。 秋云只报了晚餐的钱,方振宇说房费一起结,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要走.秋云也不愿意再次拿热脸贴他们的冷屁股,冷冰冰结清了他们的账,也不优惠。方振宇临上楼前,仔细看了一下秋云家的门,要秋云告诉他怎么打开,秋云感到奇怪,明明上次他开过的,怎么还要他教?没办法,有气只能放在心里,谁叫我是开店的?他便耐心地教他,他试了一遍,掌握了技巧,笑了笑,说,明天走得早,就不打吵你们了,自己会开门出去. 秋云点了点头说:
“主随客便,好,那我们就多睡一会儿,不管你们了,你们自己开门去出,明天早上也不送你们,失礼了,有事叫一声,我们在楼下,随叫随到,晚上作个好梦。”
“好。”方振宇边上楼,边说。
秋云两夫妻洗了个热水脚,也回房间睡觉了。秋云老婆知道秋云今晚心情不错,便挑逗他,想亲热一下,他俩很久没有亲热了.秋云并不领情,转过身睡觉了,气得他老婆爬到另一头也转过身去睡觉.秋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在想这个刀疤脸今天晚上来,到底干什么?三个人都带了手枪,若大的一个贝瑶,真要说与他们有什么仇人的话,那还只有点点家。他想起了泰诚爷爷的好,想起了点点父母的好,想起点点的好,这样的好人家,现在只剩下这一老一小,如果这个刀疤脸还要对这一老一小下毒手的话,那真是天理不容呀。而知道这一消息的人,全村就只有他秋云一家,他跟点点是没有出五福的兄妹,他们要是遇了难,秋云想,他是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他不停地翻转身子,他老婆便知道他有心事,他只有在有心事的时候,才不能入睡,他平时挨到枕头就打呼噜震天价响,怎么叫都叫不醒,只有用力揣一脚,才能醒。她便爬到秋云一头,问他想什么心事,秋云先重重地叹以口气,然后压低嗓音说:
“这个刀疤脸,是白军的一个头目,大概跟你的胖团长差不多大的官。”秋云老婆下意识地揣了秋云一脚,秋云没理会他,继续说,“听说点点父母就是被他杀的,杀人后,还烧了房子.他带了两个人,都别着手枪,你说他会朝谁家来呢?”还没等他老婆回答,可能他也不屑于他老婆的回答,他就自言自语地说.“只有点点家,若大的一个贝瑶,也只有点点家跟外界联系多一点,其他走出去的人,不是排工,就是船工,还有少量的手艺人,他们是成群结队出去,时间不长,都是为了一个‘钱’字,不可能得罪官府和白军,我得去一趟他们家,不管是不是冲着他们家来的,以防万一,总没有错吧。”
“你说得对,你赶紧去吧,要不要我陪你去?”
秋云没有理他老婆,起床要往外面走,不过,有点磨磨蹭蹭,秋云老婆知道,他胆子小,晚上一般不敢出门,他特别怕鬼,她也起床,他们蹑手蹑脚从后门出去。
当天晚上,张思达来到贝瑶,她是骑着马来的,点点爷爷把她的马拴到马厩里,喂马吃喝,张思达就和点点在房间里谈论大事。
“钟静岚同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组织上已经决定安排我们三只猫去大城市学习,我这是最后一次给你送情报,我们三个人的任务就要完成了,井冈山的秘密交通线,从明天开始,就由别的人来接替。”
她从包里拿出两个大信封,一字一句慢慢地,非常得意地说:
“这是你的介绍信,你拿着这份介绍信,直接去上海济民医院找代号“绿色水晶眼镜”的教授,你自称是老中医钟元春的孙女,你们就接上头了,他是你的导师,你就在医院作实习医生。”她把一个信封给她. 她又举起另一个信封,交代点点:“这是黄猫同志的介绍信,你交到她手里就可以。”
“那你呢?你干什么去?”点点迫不及待的问,“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我要去北方,跟陈潭秋书记一起去。我们的分开是暂时的,最终,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黄猫同志去哪里?”点点话一出口后,就后悔了,她知道组织上不让知道的事,是不该问的,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她们三人还要在一起工作,再苦,再累,甚至牺牲生命都无所谓,这就是革命同志的真挚友谊,用生命和鲜血凝成的,牢不可破。
张思达似乎看出了点点瞬间的思想变化,看出她内心在自责,她并没有责怪自己战友刚才的冒冒失失,而是深情地回答:
“组织上会安排好我们每一位同志的,让每一位同志都能更好的发挥他在革命队伍中的作用。陈书记特别要我代他,感谢你们全家,陈书记也要去新的岗位,我们这个在一起合作了一年多的团队,马上就要解散了,难舍难分那是人之常情,我们共产党人是最讲人情的!我们彼此珍惜过去,保重自己,满怀信心地去开创未来!”
她停顿了一会儿,眼里展现无限柔情,用更加轻松的语气说:“你也不要自责,刚刚,我告诉你,我将跟陈潭秋书记去北方,也是违背保密纪律的,我们以后注意就是了。”
点点笑了笑,拉了拉张思达的手,点了点头。
“那我们江西省委不就解散了?”点点万分伤感地说.
“你个傻丫头,在山沟里待得太久了,变傻了.告诉你,现在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而且会越来越好,我们江西省委是一个特别坚强、特别有战斗力的班子,怎么可能解散?党中央从我们江西省委,选拔了一批优秀人才,去开辟新的革命阵地,中央已经安排了新的同志来接替陈潭秋书记的位置,新的江西省委已经组成了,怎么可能解散?江西的革命形势会越来越好,我可以预言,用不了很长时间,江西将是红色的江西,中国将是红色的中国!”张思达越说越激动,她几乎要振臂高呼口号了,点点双手撑着下巴,仔细地倾听张思达的演说,像个小学生一样专心致志。她打心底钦佩张思达的豪放,说话的时候就像大革命家列宁发表演说一样,节奏快,句子长,有排山倒海之势,气吞山河之志,还挥动着双手。听她说话,让人精神抖擞,热血沸腾.不像她自己,说话细声细气地,句子短,间隔时间长,谈不上气势,更没有手势,语速也没有张思达那么快捷,虽然他们年龄差不多,但她远没有张思达那么老辣,她把张思达视为自己学习的榜样。张思达见钟静岚那么专心致志地听她讲演,越发有灵感,有激情,越发大气磅礴,高屋建瓴,登泰山而小天下。
突然,大黄“汪汪汪……”连续吠了好几声,点点立即做了一个静止说话的手势,张思达顿时停止了说话,点点知道有人从她家周围经过,她蹑手蹑脚地从倒厅开门出去,大黄也悄悄跟了出来,是三元和花里两个人.三元左手打着炉灶,右手拿着鱼钳,背上背着满满一背篓的油松柴,花里腰上系着个鱼篓,左手拿大捞罾,右手也拿着一把鱼钳,他们两人经常去河里的回水湾或分水汊抓鱼,半夜出去,天亮回来,一次能抓到十多二十斤,运气好的话能抓几十斤。他俩总是形影不离,一起做排工,一起抓鱼,一起抓石拐,一起抓田鸡,晚上三元讲《三国》,花里是铁杆听众,帮他端茶递水,做些服务工作,而且经常是最后陪三元离开大樟树下,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铁搭档, 令贝瑶的男人羡慕。看到他们走远了,点点返回房间.大黄狗弯着身子,非常安静地躺在大门的右侧,眼睛望着门口,射出蓝幽幽的光芒,它是在为它的主人站岗放哨。
“白猫同志,”张思达压低了声音说“考虑到你的身份可能暴露了,组织上要你抓紧时间离开,贝瑶去吉安的船,你是不能坐了,国民党的特务加强了这条航线的检查力度,他们一旦发现你在船上,不是暗杀你,就是逮捕你,这些特务正伺机找地方撒气,他们损兵折将,毫无建树,是绝对不会认输的,你把信送给黄猫后,在砻市住一晚,第二天走路去衡阳,步行要两、三天时间,骑马当天就可以到,衡阳有直接去上海的船,每天两趟,早、晚各一趟,加上路过的船只,一天有好几十躺,航程三天两夜,或者两夜三天,你还是女扮男装吧,到上海后,再恢复你的女儿身.出码头,你叫个黄包车,直接去上海济民医院。”
点点认真地听张思达讲话,关键的东西她会深深地印在大脑中,一点都不落下。她渴望离开这个小山村,去更大的地方发展,最好能够带一支队伍,真刀真枪地和敌人干,为死去的父母、为死去的革命战友复仇,但当她听到张思达说,她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的家时,她的心里又升起了难舍的感情。难舍她爷爷,难舍可怜的满妹,难舍村里的老老小小,难舍她的学生,难舍培根小学的校长和同仁,难舍这山山水水,她的眼睛慢慢红了起来,泪水在眼里打转转.张思达透过烛光,看到钟静岚的泪眼,停止说话,她的心也颤抖了一下,房间安静了一会儿,她轻声问道:
“白猫同志,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是舍不得我爷爷,舍不得家乡父老,心里有点伤感.”点点侧过脸,用手帕摸了一把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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