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方面同师部干部的伙食完全一样,一般的,总是早晨吃稀饭盐菜豆腐干之类,午晚餐则是米饭和两菜一汤。军队里常有“打牙祭”的习惯,所以有时也有加菜。
秋白先生工于金石,各旅团长、处长、参谋、秘书等请求刻图章者颇多,因此,使秋白先生在这一技艺上磨了不少时间。
秋白先生每天除了刻图章或有时和人谈话以外,大部分时间便是写写感情和作诗,有时也谈谈古文和唐诗(当时在长汀,也找不到其他的书)。大约是一百张(或六十张)十行纸订成的一个本子,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瞿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用毛笔写了一长篇《多余的话》和一些诗词。这个本子,他托向贤矩代为寄交某人,秋白先生就义后,向贤矩交给我看,还只是粗枝大叶地看了一遍就交还他,没有认真研究,所以对于内容记不起来了。
据秋白先生说他因健康状况不好,所以没有随红军主力部队北上,原打算转到上海去疗养,不料在上杭被捕了。他在长汀一个多月,没有生过大病,但常有些咳嗽及头晕的情形。他身躯颇为单弱,脸部显得清瘦。
关于秋白先生在这一时期的思想情况,我前面已经说过,向贤矩和他接触较多,可能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得多些,如果向贤矩没有写述他和秋白先生多次谈话的内容而死去了,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
我和秋白先生只谈过一次话,由于自己当时的反动立场,对真理和是非没有正确的认识,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彼此间意见是完全对立的。记得我回到长汀后的第三天,我到秋白先生室内去看他,先谈了一些生活情形和他的身体情况后,转而谈到政治问题。
我说:“我这次回来,从龙岩到长汀这一段,数百里间,人烟稀少,田地荒芜,有不少的房舍被毁坏了,我想以前不会是这样荒凉的。这是你们共产党人搞阶级斗争的结果。我是在农村里生长的,当了多年军人,走过许多地方,有五百亩地以上的地主,在每一个县里,都是为数甚微,没收这样几个地主的土地,能解决什么问题?至于为数较多,有几十亩地的小地主,大多都是祖先几代辛勤劳动积蓄起来几个钱,才逐步购买一些田,成为小地主,他们的生活水平如果同大城市里的资本家比较起来,简直有天壤之别。对这样的一些小地主进行斗争,弄得他们家破人亡,未免太残酷了!因此我觉得孙中山先生说中国社会只有大贫小贫之分,阶级斗争不适合于我国国情,是很有道理的。”
秋白先生说:“孙中山先生领导辛亥革命,推翻了几千年来的专制统治,这是对于国家的伟大贡献。但中山先生所标榜的三民主义,把中外的学说都吸收一些,实际上是一个尽可能的货摊子,是一种不彻底的革命。中山先生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大都市里,对于中国的社会情形,尤其是农村情况,并没有认真调查研究过。中国的土地,大部分都集中在地主富农手里,只是地区之间有程度的差别而已。我们共产党人革命的目的,是要消灭剥削阶级,即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有地主,就有被剥削的农民,有资本家,就有被剥削的工人,怎能说阶级斗争不适合于我国国情呢?显然这种说法是错误的。”
秋白先生在这个问题上说了许多的话,我记不完全,只能概述当时他所说的大意。接着秋白先生又说:“宋先生,你一路上看到有些地方人烟稀少,田地荒芜的情形,当然是事实。但是不是因为我们共产党人搞阶级斗争弄得劳动力减少了,有土地没有人耕种呢?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为了保卫苏区,有许多壮年人参加红军或地方武装,使农村劳动力受到一些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但你们未向我们进攻以前,这些地方的田地并无荒废的情形,你们来了,老百姓逃跑了,土地无人耕种,所以显得荒凉,我想主要的是这个原因。至于一些房舍被毁坏,恐怕大部分是由于战争所造成,同时在革命竞争的过程中,个别的过火的行为,也可能是有的。”
我站在反对阶级斗争的反动立场上,不仅没有接受秋白先生的启发,而且和他进行了争论,争论的详细情形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在最后我曾说过这样几句话:“根据江西省政府最近的调查报告,说自民国十六年(即一九二七年)共产党在南昌暴动起,随后在农村搞分田运动,一直到共军退出江西根据地,仅七年的时间,江西省人口减少了八百万,我过去读历史,说黄巢杀人八百万,感到寒栗,今天你们搞阶级斗争,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秋白先生对江西省政府的调查报告,表示怀疑,认为是有意夸大数字,借此来诬蔑共产党。同时秋白先生又说,在激烈的阶级斗争过程中,人员的死亡和人口的减少,是免不了的,造成这种情形,主要是由国民党负责,因为国民党先调集了百万以上的军队来围攻我们。
以上是我和秋白先生谈话的大概情形。
就义情形
蒋介石得悉拘捕了瞿秋白的消息后,即令国民党中央党部的调查统计局(系由陈果夫、陈立夫所领导的特务)派了两个人,由南京赶来长汀和秋白先生谈话,这两个人到长汀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当我回到长汀的时候,他们和秋白先生的谈话已基本上结束了。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第二天他们就走了。这两个人的姓名和模样,我作过多次的回忆,总是想不起来。他们和秋白先生谈话的内容,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想劝秋白先生背叛共产党,并交出共产党内部的组织情况,是完全没有达到目的。他们回到南京后,对蒋介石的报告内容如何,我一无所知。
一九三五年六月初,我接到驻南京办事处的电报,说本师有调动的消息。瞿秋白的问题如何处理是需要及早解决的。因此,我分别打了一个电报给蒋鼎文,请示如何处理?我好像记得发给蒋鼎文的电报里,还谈到如送去漳州时在路上的安全问题。以后听说蒋鼎文也有电报向蒋介石请示。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我先后接到蒋介石和蒋鼎文均是“限即刻到”的电令:“着将瞿秋白就地处决具报。”当天晚上我和向贤矩及政工处长蒋先启、警卫连长余冰研究了执行这个命令的具体措施。商定:(1)地点——中山公园;(2)时间——六月十八日上午十时;(3)由司令部通往中山公园的路上及中山公园的周围,均由警卫连严密警戒,禁止老百姓观看;(4)十八日早晨餐后,由向贤矩将蒋介石的电令交瞿秋白看;(5)由蒋先启随伴瞿秋白前往中山公园,并负责监督执行。
六月十八日早晨八点多钟在警戒方面部署妥当后,向贤矩进入秋白先生室内,将蒋介石的电报交秋白先生看,据向贤矩告诉我,瞿先生看了后,面色都没有一点变化,好像若无其事一样。九时许,我和司令部的大部分干部,共约一百多人,都先后自发地走到堂屋里来了,九时二十分左右,秋白先生在蒋先启的陪伴下走出他住了一个多月的小房间,仰面向我们这些人看了一下,神态自若,缓步从容地走出大门。时间只是一刹那,但秋白先生这种视死如归的伟大精神,使我们这些人很受感动,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很难过,默默无声地离开了那间堂屋。
由司令部走到中山公园,只有六、七百步,这个公园地区不大,环绕一圈,不过两里多,周围有些树木,中间有一块小规模的运动场,靠东边有一个用土砖砌成的讲台,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建筑,亭台楼阁的点缀,这里是一点也没有的。
秋白先生在蒋先启的陪同下,来到公园,在那座讲台的前面停下来,当时除周围担任警戒的士兵外,在场的仅有警卫连官兵三十余人,约在十时左右,一个士兵用步枪向秋白先生的胸膛开了一枪,秋白先生倒下了,这位杰出的无产阶级战士,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了他的生命!
执行后,蒋先启回到司令部向我和向贤矩报告执行情况,说秋白先生到了公园后,向在场的人作了十多分钟的讲演,主要是说共产主义是人类最伟大的理想,是要实现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世界,使人人都能过美好幸福的生活。他相信这个理想迟早一定会实现,中国共产党最后一定会胜利,国民党的反动统治最后一定会失败等语(大意如此)。
秋白先生讲完后,举起右手,高呼:
打倒国民党!
中国共产党万岁!
共产主义万岁!
据蒋先启说,当秋白先生喊完口号后,他便命令士兵开枪,结束了秋白先生的生命。这里顺便说说这个蒋先启。他是湖南新田人,是革命先烈蒋先云的弟弟,曾留学苏联,加入过中国共产党,以后叛变了,跟随反动头子贺衷寒(蒋介石军队政工系统的首要人物)多年,他是于一九三三年秋由贺衷寒的总政工处秘书调到三十六师当政工处长的。抗战期间他在浙江省当县长,被日伪军俘虏了,以后当了汉奸,抗战胜利后,他并未受到任何处分,回到湖南原籍,解放后情况不明。至于那个负责执行的连长余水,不久便在战争中阵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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