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归结为几个焦点。
比如"基本路线的要点在哪里?"
比如"改革开放姓'社'还是姓'资'?"
比如"市场经济是魔鬼还是天使?"
比如"厂长负责制是否削弱了党的领导?"
比如"私营经济是否动摇了社会主义?"
比如"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不是'单干风'?"
……
10年以后再来看,这些问题都有了结论。总的趋向是,原来被看作异端的想法,如今都被接受了,其中很多已经成为大家正在做的事。
记得1991年,我的一个朋友从欧洲回来,问我中国人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我说,最关心中国的经济改革"姓社"还是"姓资"。他听了就觉得很好笑,还说这在欧洲人当中是不可想像的事。10年以后,我由这件事情联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我们今天拿了这个问题,和中国的年轻人去讨论,他们是不是也会觉得好笑呢?就整个国家的社会心理来说,这也许是一种进步。共产党立国52年,前42年都是争论不休。今天"一贯正确"的,到了明天,就有可能全都错了。今天是错误的甚至反动的,到了明天,就有可能成了什么方面的"先行者"。这后面的10年,中国人不再把自己的智慧和热情浪费在无谓的争论上。有了以往多年的教训,我们正在变得聪明起来,也懂了一个常识:那种硬要辨别是非分清敌友的做法,最后总是适得其反。
举个普通人的例子。户籍制度的不合理以及必须改变,在今天已经成为不言而喻的事。根据我的有限的消息来源,至少有福建和湖南两省,已在全省范围内取消了户口的界定,其余大多数省市区也在局部地区或疾或缓地对其加以改革。但是,就在10年以前,有一个人却因为批评了户籍制度,被判有罪并且被监禁。他叫黄庆,先是昆明市搪瓷厂的团委书记,后来又是云南省人民检察院政治部的秘书,由于工作的努力和卓有成效而多次受到上级表彰。他的命运转折,是因为撰写了一篇文章抨击中国的户籍制度。他认为户籍将公民分为高低贵贱,是一种不公正的歧视性制度,应予改革。1991年12月5日,黄被警察逮捕收监。根据"工人日报天讯在线"一位记者的报道,次年4月,在一次不公开的审理中,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他有期徒刑一年,罪名是"反革命宣传煽动罪"。6个月后,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黄的罪名成立,管制2年。等到管制期满走出看守所的时候,黄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工作和原来的地位,衣食无着,艰难度日。与此同时,他所批评的户籍制度,却在他的身边悄悄地改变着。到今天,已经没有人还会说那是一个不能被批评被反对的制度。
邓小平在1992年南巡的时候曾经说:"不搞争论,是我的一个发明。"从那时以来的10年已经证明,这对国家的进步有好处。有时候,对于一些走在时代前面、敢于独树一帜、并且因此受了委屈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种绝对公平的选择。我们国家处理纷争的办法,不是追求一人一事的绝对公允,而是追求大局的平衡。这中间的道理不在于是非分明,而在于必行的策略。
当然,"不争论"不等于就没有问题。今日中国,人们思想上被束缚的情况还有很多,很多问题也还没有一个大家都能同意的说法。事情的关键,并不在于有没有分歧,而是在于,在一种尚未建立充分民主的环境中,解决众人间存在的纷争,找到大多数人支持的行动方针,使国家的发展有利于每一位公民的生活,这正是一项最为重要的工作。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这既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对他的一个挑战。懂得了这一点,就有可能更深更远地理解邓小平本人一生的沉浮,以及他给我们后来人留下的精神遗产。(南风窗)
凌志军(北京)
(作者为《人民日报》主任记者,著有《历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的兴起和衰亡》、《交锋》(与马立诚合著)、《沉浮》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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