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被称为新时期改革开放元年。1979年早春,中越之间发生了一场震惊海内外的边境战争。参加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勇士们,被称为新一代最可爱的人。我参加了那场九死一生的战争,幸运地回到了祖国。可是,有许多朝夕相处的战友,却把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留在了异国他乡!我们活着的战友,抚今追昔之时,总是感慨万端。战友的相聚,总有道不完的话题,说不尽的血火凝聚的战斗情谊。可是,归国后的每次战友相聚,我都没能见到那位特别相见的有着传奇经历的战友。他为什么总是老缺席呢?
他的战斗故事经常在我的脑海里翻滚: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在战场上突然与敌遭遇。他甩出手榴弹,炸死了敌人。可他自己也受了伤,说是还被俘了。机警的他瞅准一个机会,虎口脱险!天啊,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然而,更为惊诧的是,解甲归田之后,有人说,看见他在村子的大街上,到处乱跑。还有人说,自打那场遭遇战后,他就已经被诊断为精神病了,所以他参加不了战友们的聚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心中唏嘘不已。
可喜的是,2017年初冬的一天,我终于见到了他。他叫张月民,1960年出生在河北省无极县一个普通的农村。1978年3月16日,我们一同光荣入伍。现在的他,年近花甲。我看他身体挺壮实,不像有什么病况,就问他:“你记得当年的战斗情况吗?”他憨笑着摇头说:“记不得了!”哦,他真如战友说得那样,的的确确失忆了!战友们说他的事,他不闻不问,总是傻傻地笑。一战友对我说,他现在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2018年正月,我又遇见了他。这一次,他的表现还不错,比上次好了许多,可能是在“清楚期”吧!在我的采访和提示下,在战友们的询问和帮忆中,许多往事让他想了起来。当他说到自己大腿受伤情况时,我让他褪下了裤子。他的左大腿上,有一处很深的疤痕。他说,当时这里的伤最重,嵌入的弹片最深。他的右脚外侧,也被打进了弹片,防刺鞋都破了。弹片是在战地医院取出的。我一边认真听他叙述,一边速记着,唯恐有遗漏。尽管他的叙述前后有颠倒,甚至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但还是让我们能够把当时的片段和碎片补缀起来,还原成一个比较完整的“原景重现”。
张月民的同班战友说,月民脸皮薄,腼腆,说话爱脸红,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可他对军事训练却情有独钟,技术顶呱呱,单双杠做得也好。1978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天,步兵团几个同乡战友一起来连队玩。月民当下给我们做单杠1至6练习,做得标准、完美,而我只会做2个练习,其他战友也都不如他。排长找他谈话,让他去教导队,他还不好意思。他是我们这批兵中,最先去教导队培训的,可见他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1979年2月17日拂晓,他所在的部队执行穿插任务。18日晚10时许,通过越南通农县魁剥西北山垭口时,突然遭到埋伏在两侧山上越军火力的袭击。张月民沉着冷静,凭借优良的军事素质,首先甩出一颗手榴弹,当场炸死3名越军。但是,混在我支前民工中的越军特工,趁乱突然开枪、投弹,大喊大叫,一片混乱。部队一度失控,形成了各自为战的局面。天黑夜暗中,张月民跟随到一支队伍里。他听着“哇哩哇啦”的口音不对,是越军!张月民瞅准机会,迅速脱离敌人,并向越军投掷手榴弹。“轰”地一声,弹片横飞。原来,越军与此同时也投出了手雷。他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弹片击中。他一个滚翻,下意识落在一个隐蔽处。忍住剧痛,撕开“三角巾”,对受伤部位进行了简易包扎。然后,他悄悄地摸黑爬行,睁大眼睛向四处张望。突然,他发现不远处一个扛枪的人也在匍匐前行。直觉告诉月民,那是自己人。他压低声音,询问口令。回令准确无误,是我支前民工。
此时,枪声渐渐稀落,最猛烈的战斗已经过去。张月民摸了摸身上,还有一颗手榴弹,这是在万不得已时,留给自己的光荣弹。民工情况还好,毫发无损。他扶着月民,结伴同行。他们艰难地一起走出了这条到处是血、到处是死尸的死亡之地。前方出现一条河,河上有座吊桥。桥上不能并行,只能单人行走。张月民一瘸一拐地走着,突然脚下一滑,栽进了河里。民工赶紧下河施救。战友们也来了,他们一起把张月民从河里扶起,他归建到了自己的班里。
他们重新上桥,一个个手拉着手,搀着扶着,形成一个链条往前走。只有这样,才有劲向前,才不会使一个战友掉队。当初为快速完成好穿插任务,他们轻装前进,把粮袋都扔了。此时,他们已经40多个小时没有进食进水了。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人困马乏。为获得一个喘息机会,他们走进了一个山洞里。张月民顿感饥寒交迫,浑身不住地颤抖。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那是死神正在一步步接近自己。他声音微弱地颤抖着对班长说,班长,你们执行任务去吧!别管我了,我不行了!班长一听,一把抱住了他,严厉地说,你怎么说这话!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活着!班长让战友们依次到洞外站岗,自己则和其他战友一起轮流抱张月民,为他保暖。张月民不再说什么,他咬紧牙关,目光呆滞。战友们以为他不行了,就更使劲地抱紧他,呼唤他的名字,用体温温暖他,用心跳呵护心跳:“月民!月民!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暖和了吗?你要挺住!坚持住!我们都在这里,我们绝不会放下你走!”“嚓”地一声,班长划亮一根火柴,然后用茅草和柴禾点燃了一小堆火。霎时,洞子立刻明亮起来。张月民眼泪迸发,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这时,连首长来了,他声色俱厉地批评班长,你知道吗?一点火光就有可能被敌人发现!班长说,我们只能这样做了,不点火取暖,他马上就会死掉!我们班豁出去了,要死就一起死!一席话,说得连首长缄默不语。连首长思忖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我们为战友的生命,今晚就都豁出去了!于是,这劫后余生的一个连,就在这个山洞里,一起围着火堆,尽最大可能减小火光和烟雾。他们围蹲在一起,相互支持着,相互鼓励着,相濡以沫着!......终于,他们迎来了19日的拂晓。他们走出山洞,天蒙蒙亮了。他们遇见了最前锋的炮兵部队。巧合的是,这正是我所在的榴炮一连。我连按照上级指令,车炮掉头转移,让步兵兄弟一同上了我们的车。......天大亮后,我连煮了一锅又一锅的大米稀饭,让步兵战友们喝。张月民在此经战地医院救护后,于28日随我炮兵一名伤员一起返回祖国。
张月民回国后,先到158医院养病1个月,尔后回到连队参加学习和训练,没有赶上评功评奖。1979年9月,作为战斗骨干,调往边防师。但是,张月民因战时精神受到刺激,“情绪低落,痴呆,常出现头痛,记忆力减退,自知力下降,”被191医院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忧郁型精神病”。1980年2月至12月,治疗10个月,基本治愈,但未彻底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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