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石头
天黑后,毛先生吃完晚饭放下碗,戴上他的那顶破毡帽抬脚出门。毛王氏觉得丈夫的举动有点异常,于是撵到房门口问先生要去哪里?毛先生扭头脸色冰冰地回答:甭问。毛王氏自己觉得街上太危险,奉劝先生甭胡乱走动。毛先生瞪一眼老伴,脸上带着讽刺的笑容,意思是说难道街道上有杀人桩不成?毛王氏扯着毛先生的衣袖不让他走,因为街道上已经住满了从前线溃退下来的马军伤兵,驻军和保安团在街上到处抓人。毛先生甩开毛王氏的手,说,他心里想现在巴不得叫保安团抓去弄到城墙上去看热闹。毛先生不听劝告甩开毛王氏手向街上走去。
全城黑灯瞎火,街道两旁屋檐下挤满了伤兵。他们都是从一条山和古浪县城一线溃退下来的伤员,有的坐着,有的躺着。许多伤员鲜血淋淋躺在担架上,有的烂手,有的断腿,嘴里不断地发出疼痛地呻吟。尽管他们都是马家军的军人,但不能打仗了,就失去了关怀和照顾。县政府无力安置这么多的伤员,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他们有一口水喝、有一口饭吃。这些伤员露宿街头随意大小便,屎尿横流臭味熏天。偶尔,他们中间有人发泄私愤,日老子操娘乱骂人。街道上混乱不堪。
毛先生摸黑赶到钟鼓楼底下,两名士兵持枪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情,毛先生回答找段县长有事商量。一个士兵蛮横无理地训斥他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跑到这里来捣乱,让他立即滚开。毛先生听到这句刺耳的话,心里极不舒服却没有发火,解释说他真的有事找段县长。另一个士兵小鼻子小眼睛看了一眼毛先生,什么玩意儿找县长,快滚!毛先生未动,于是他拉开枪栓威胁再不走的话就动手弄死他。这时毛先生彻底火了,挺起胸膛破口大骂士兵,骂他们是吃屎长大的,有种就朝他开一枪。两人越吵越凶,场面不可收拾了。一个士兵见风头不对,于是转了口气劝老人家息怒,他答应去叫县长,士兵说完抬脚上了钟鼓楼台阶。不一会儿,段县长走出指挥部看见毛先生时无往日那样的热情,只是礼节性地打了一声招呼:
“噢?!没有想到是毛先生呀!” 毛先生: “县长!黑夜来打搅你,实在抱歉!抱歉!” 段县长走下钟鼓楼台阶握住毛先生的手,口气有点不情愿: “你有啥急事要见我?我现在可是火烧眉毛的时候。” 毛先生松开县长的手看看四周: “我确实有事想和你谈谈,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能不能找一个僻静的地方?” 段县长: “那就到钟鼓楼门洞里去说话。”
钟鼓楼下面有四孔门洞,门洞上镌有:东“大观”,南“迎熏”,西“宁远”,北“镇朔”,因战事的需要,基座下面用沙包围得严严实实,四孔门洞皆用沙包填门,作为临时指挥部的一部分。段县长把毛先生让进门洞,命令士兵守门,无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段县长:
“毛先生,这里比较安全,你有啥话说吧。”
毛先生大义凛然陈述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他认为这一仗凶多吉少。城里就那么一点防御力量,驻军坚守很困难。古浪县城丢了,马家军损失非常惨重。据他所知共军两万多人一路杀来,凉州城没有向共军发一枪一弹不招惹共军,不阻截共军,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怕引火烧身。眼下,求和是唯一的出路。双方一旦开战,永昌县城就成了一座废墟。千年古城毁于战火,这个历史责任谁能承担得起。他听说这些共军是借道出关路过永昌,只要他们不向驻军挑衅,就让他们过去,他好,大家都好,何乐而不为?当年,马仲英叛军屠城时,永昌城里的驻军和民团有一万多人,全城老百姓都投入了战斗,可谓是军民同心共同御敌,结果呢?永昌城破。许营长以身殉职,全城三千多人战死,永昌城街头死人成堆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这个历史教训千万要吸取。
段县长听着听着冒火了,他可以原谅毛先生如此消极的看法,但不可以宽恕毛先生随便谈论这场战争的胜负,炮声还没有打响,毛先生就想投降,实在有点荒唐。眼下,他如不是敬重毛先生的学识和为人,如果是别人的话,敢说出如此蛊惑人心的反动言论,早就交给驻军处理了。段县长大吼一声:
“来人!” 士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冲进来。毛先生岿然不动,等待士兵来抓他。一个士兵高声问: “请指示?” 段县长命令: “点灯!” 士兵点亮油灯,门洞里顿时亮堂起来。 段县长支走士兵: “去吧。”
士兵走后,段县长十分生气,在门洞里走来走去。毛先生扭着脖子坐在板凳上,等待县长处治。段县长滚油浇心,还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战事就在眼前,毛先生这样歹毒的话,如果流传到守城士兵的耳朵里,麻烦可就大啦!为了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毛先生主动开口继续鼓动段县长放弃抵抗,他当然知道段县长很看重自己的历史,不过,他还是那句话,仅仅依靠永昌城里现有的那点力量阻截共军,就是拿鸡蛋碰石头。凉州城作为河西走廊的东大门,阻截共军的重镇,不放一枪一炮让共军过去,他们就不怕承担责任?他们敢这样做,难道永昌城就不能效仿。段县长的脸上愤怒之情转为轻蔑的冷笑:
“照你这么说,我怎么向顶头上司交代?” 毛先生: “理由很简单,就说抵抗不住。还能咋的。” 段县长: “没有打,怎么能说抵抗不住?” 毛先生: “不妨做做样子,发现共军攻城时,放枪打炮做做样子,枪炮一响,你就赶快跑吧!天塌下来由大个子撑着,你何必要作无畏的牺牲?” 段县长挥手没让毛先生再讲下去: “够了!你现在应该明白你讲这番话的严重后果,我现在完全有理由逮捕你,定你一个通匪之罪,打入死牢。” 毛先生起身伸出双手递给段县长: “你现在就绑了我。” 段县长大喝一声: “来人!” 两个士兵跑进来。 段县长: “送毛先生回去。”
两个士兵把毛先生推出门洞,毛先生扭头要县长三思而后行,段县长没答言,十分生气地仰着脸,挺着胸膛,迈着高傲的步子登上钟鼓楼台阶回到指挥部里去了。指挥部里灯火通明,一派紧张繁忙的气氛。段县长走进指挥部时,里面嘈嚷混乱不堪。吴书记神情慌乱无常。两个话务员急得头冒热汗,不停地摇动电话机的拐把,嘴里不停地大声喊叫,喂——!喂!喂——!段县长见电话无法拨通,心快要蹦出喉咙眼。他知道电话线被切断指挥部同外界失去联系意味着什么?段县长命令通信兵赶快去检查线路。半个时辰后。两名通信兵跑回来汇报城内线路正常,城外面的线路没法检查。段县长命令保安团长鹿龟元下达命令,调一班保安团丁去协助通信兵去查线。鹿龟元急步走下钟鼓楼,身后跟着两名通信兵。鹿龟元一边走一边思考,一营出城不方便,只有调二营的团丁了。他加快脚步向城外面的炮营走去,风风火火大声喊叫牛海涛。牛海涛爬出战壕跑到鹿龟元的面前问有啥事,鹿龟元命令他马上调一班团丁去协助通信兵检查电话线路。牛海涛命令一班士兵协助查线。两名通信兵在保安团丁协助下摸黑向城东面走去。 ……
红西路军三十军八十九师两个团已在城东四十里堡完成了集结任务。八十九师邵烈坤师长命令二六七团和二六九团两个团向西推进。八十九师在西渡黄河以来的几次战斗中屡建奇功,这是一支善打硬仗的队伍。近三千人的两个团从凉州丰乐堡赶来后,部队官兵稍微休息,吃了点干粮,准备向永昌城发起攻击。
县保安团一行十二人骑马顺着兰新公路电线杆一路查线,敌骑兵惊动了二六七团。二六七团侦察兵把发现的情况汇报给潘团长,潘团长命令战士们迅速撒开巨网,活捉这股来路可疑的队伍。这时候,一名士兵刚跳下马就让埋伏的红军战士活捉了;另一个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又被红军侦察兵活捉了。两个通信兵先后被捉,保安团丁觉得不对劲儿,他们误以为两个通信兵拉屎尿尿,班长便大喊几声却是无人应答。团丁骑马跑过来,他们的脚跟还未站稳,枪响了,八名团丁接二连三栽下马来,两名团丁见情况不妙扭头跑了。
侦察兵把活捉的敌通信兵交潘团长审问,潘团长从两个通信兵嘴里了解到许多重要的信息。潘团长审问完毕,明确告诉两个通信兵,他们是红西路军三十军,刚从凉州西四十里堡战场大获全胜而来,击溃了马军的精锐部队,红西路军是不可战胜的,红西路军的主力部队马上就要攻打永昌城。现在释放他两人回去转告城里的守军,只要他们放下武器,红西路军不围剿他们,如果他们负隅顽抗,等红西路军攻克县城后,谁也甭想活命。两个通信兵被获释后,屁滚尿流骑马向县城方向奔去。
两名通信兵丧魂落魄逃回县城时,吓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两人头冒热汗,奔上钟鼓楼台阶跑进指挥部。两个家伙结结巴巴,把他们看到的情况如实汇报给吴书记和段县长,两个通信兵汇报完情况出去了。指挥部里剩下段县长、驻军刘营长、保安团鹿团长时,吴书记坐到指挥桌的上方:
“诸位!大敌当前,咱们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根据通信兵反馈回来的信息,这次攻城的是红西路军精锐部队三十军的先头部队,他们的武器装备在我守城军之上,这场护城之战要想取胜困难很大。但不管困难有多大,任务有多么的艰巨,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誓死保卫城池,无愧党国对我们的信任。”
刘营长牛气冲天地说:
“即便是战死也不能让共军轻而易举得到城池。” 鹿龟元表态: “无论战事多么凶险,我是不会投降的。” 段县长: “二位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是我守城军的骄傲,我们应义无反顾地坚守城池,不让共军轻易破城。”
这时候,城门外隆隆炮声掀翻了夜的寂静,把它揉碎了,炮火光焰划破夜空闪着光亮。脚下土地摇晃着、震颤着、令人不安的颤抖着。段县长命令一名通讯员去看看情况,通信兵刚跑下钟鼓楼,一个团丁跑上来:
“共军攻城,炮营阵地丢了,请县长赶快增兵。”
红西路军先遣队接近县城时,部队隐蔽到武当山下一片沙枣林子里,等后续部队到来。先遣队沿着甘新公路西进时,没有遇到任何阻截。部队到达目的地后,潘团长派侦察兵打探敌情。十名侦察兵走出沙枣林,侦察县城四面城墙上守军火力布防情况。
牛营长在寒冷潮湿的阵地上待到半夜时分,他又饥又饿,他向团丁们交代任务后,向城里临时指挥部走去。指挥部原是一个市民的杂货铺子,出售糖茶烟酒之类的日用品,这些商品全被保安团低价收购了。唐老板尽管心里不快却没有办法,只好收了勉强保住本钱的大洋,忍气吞声让出铺子。牛营长走进指挥部时,只见里面乌烟瘴气,饮酒过量的团丁们醉倒在地,看到这些情景,牛海涛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他的弟兄们下山后名义上是保安团丁,但实际情况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弟兄们心里面都窝着一股无名之火,牛海涛心里是十分清楚的。按理说,打仗前是不许喝酒的,但是,弟兄们偷偷摸摸喝酒,他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牛营长走进指挥部后打开一瓶青稞酒,嘴对着酒瓶口,一阵咕咚声响,半瓶酒下肚,他浑身的血液加速了流动,胸中着火一样的难受,牛海涛见副营长秃子进来,给他安排了一件重要事情,让他把玉翠和虎娃送上山去,秃子二话没说扭头走了。这时候,一个团丁跑进来报告牛营长,共军部队已经到达城门外。牛海涛瞪眼问:
“消息可靠?” 团丁: “绝对可靠。” 牛海涛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半瓶酒向炮营阵地奔去。
实际上,红三十军的先遣队对保安团炮营状况了如指掌,为了更进一步试探炮营的实力,潘团长命令先遣队在距离城门一里远的地方燃起一堆大火,打了几枪。炮营团丁果然中计,牛营长下达开炮的命令,炮营仅有的三门炮向大火燃烧的地方齐开炮。红三十军的后续部队绕过炮火袭击的目标急速行军,战士们戏称这是守城军热烈欢迎红军进城的礼炮声。炮营打了几十发炮弹之后,火堆熄灭了。红军将士发起攻击命令,红军将士从四面八方攻城。一时间枪声大作,炮火齐鸣,整座县城在炮火声中颤抖着,四座城门相继失守,守城军指挥部乱了。
吴书记匆忙走下钟鼓楼,说: “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段县长: “等等,我也到前线去看看。”
两位指挥官相继离开指挥部,鹿团长和刘营长顿时慌了。刘营长已经看出端倪,书记和县长名义上去视察情况,实际上借机逃跑了。鹿团长反应过来骂了一句他娘的,他们能跑咱也跑,刘营长紧随其后,两人借着炮火的亮光向黑暗中奔去。
牛海涛炮营开了一阵炮火,无法抵挡像洪水一样攻城部队入城的步伐,于是牛海涛下达撤退命令,团丁们乱作一团不知所措,牛海涛声嘶力竭地喊:
“弟兄们,赶快向平安寺方向跑!” 有人舍不得丢掉那些大炮: “大炮咋办?” 牛海涛: “扔掉算球了。”
团丁们使出吃奶的劲儿向武当山上逃去。
黎明时分,红三十军的先头部队骑兵师浩浩荡荡来到县城的东门外。这时候从县城里自发组织起来的老汉老妪娃娃们自发地来到东门外财神楼一线土路两旁跪迎红军队伍进城,骑兵师参谋长熊得臣见到此景,全体战士一律跳下马把跪地的老百姓搀扶起来,他告诉老百姓,红军的队伍是老百姓的队伍,不是军阀,请大家不要惊慌。骑兵师迅速占领永昌城四条大街。这时候,守城军见大势已去不再抵抗,红军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把投诚驻军士兵和保安团丁弄下城墙,收缴他们的武器后就地释放。红西路军进城后仔细清点部队的伤亡情况,在短暂的交火中,除了少数战士受伤外,无重大的人员伤亡,这是红西路军进入河西走廊以来,打得最漂亮的攻城之战。二六七团宣传队迅速在城内醒目的地方张贴标语和布告,宣传共产党的抗日救国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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