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下午，从微信群中看到了张纬阿姨逝世的讣告，震惊之余，收到志强的电话，安慰了一番之后，相约在12月1日下午前往家中吊唁。

    因为彭绍辉伯伯是38军前身部队的领导，是我父亲在中国工农红军少共国际师的师长，上世纪七十年代俩人又分别负责解放军和北京军区的外事工作，彭绍辉伯伯的名字经常挂在父亲的嘴边。

    彭志强是我的38军战友，参加合唱团后同在男声小合唱节目组。他的夫人岳中秋是我夫人钟洪江的好朋友。前几天还一起去江西宁都参加庆祝少共国际师成立九十周年活动。虽然对张纬阿姨的病情早已知道，噩耗传来，心里还是很悲痛的。不由得想起张纬阿姨与彭绍辉伯伯相识相恋的一段往事。

    在彭绍辉1949年5月24日的日记中有这么一段：

    “部队今日出发。早上，贺老总与我谈话之后，11时我晋源城。与暂留晋源处理后方工作事宜的第七军政治部主经黄忠学交代工作。后告别了张政纲夫妇及张纬，即驱车经晋祠、清源城到柴家寨。”

    张政纲是太原县水利局的一个职员，张纬是他的女儿。

    1949年的盛夏，太原县解放了。一支解放军的部队住进了太原县城，更叫张纬高兴的是，这支部队章德炎的部长住进了自己的家。张纬看得出来，父母也和自己一样高兴。考虑到军长彭绍辉还是单身，章德炎便开始注意房东的女儿、已经在中共太原县委参加工作的张纬。

    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人民群众热爱共产党解放军,也拥护刚成立的新政权。尤其是青年学生，更是兴奋不已，满腔热情。张纬是个单纯女孩子，心里高兴，全写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上，青春的活力，让张纬浑身充满朝气。

    一天，章部长把正要出门的张纬叫住了，说：“张纬，想参加解放军吗?”

    “当然想啊！”听说参军，张纬忘记羞怯，脱口而出。

    “那好，我们第七军卫生部的卫校正在招生，有女生名额，你去报名吧！”

    张纬穿上军装，成为解放军的一名卫生兵，很快就成为学员中的佼佼者。

    章部长是想跟房东夫妇讲的，这样也更符合传统，但章德炎考虑一番后，改变了主意，他决定直接跟张谈。

    “张纬，我想介绍你认识我们的一个老同志，如果合适，你们就结婚吧。”张纬大吃一惊！和蔼、有知识，成天忙于工作的章部长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可提亲的人是自己敬重的章部长。张纬涨红险,不敢看章部长。章部长却一吐为快:“我说的老同志参加过长征，是我们军长。”

    张纬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她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说的老同志，并不老，35岁。我的话你考虑考虑，军长正在指挥部队参加解放太原的战斗,等仗打完了,你们见见面,行与不行你说了算。”

    少女张纬的心里满满的,却又空空的。想跟父母说,可说什么呢?卫生部有四对新人结婚,军长要来参加婚礼。小通信员兴地向张纬姐姐传递着好消息。

    披一身征尘的彭绍辉来了,他坐在章德炎的床上。春天午后的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在彭绍辉身上。张纬被章德炎叫了进来，说，“这就是彭军长”。张纬匆忙举手敬礼，还没有看清对方是否还礼，就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低着头的姑娘还是用余光看到了那个坐在阳光中的人。看不出这位被章部长称为军长的人是“老”同志，人不高大也不魁梧，还缺了一只膊。

    张纬断定自己不会跟这个人结婚。她想立即跑出去，但出于礼貌，还是坐了下来，只是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人倒是主人般地说，“你吃糖！”他指着桌上一盘章部长准备的糖果。

    张纬的心里笑了笑：这是我们家，你才是客人。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见过张纬，彭绍辉很满意，他在心里认定，那就是自己一生一世的女人了。尽管她还那么年轻，但端庄的举止说明她是一个懂事、本分的姑娘。他虽然还不知道姑娘想的是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只要诚心诚意，就会打动她的。

    很快，有了第二次见面。是章德炎安排的，但章德炎却没有出面。

    彭绍辉只想着他自己的诚心诚意，一边让吃、让喝，一边问了张纬的学习、工作和家庭情况。

    当彭绍辉又一次说到结婚的时候，张纬却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说，“我不想结婚，还想继续上学读书！”彭绍辉笑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张纬这样的话一出口，两人反倒轻松起来，话也说得随便了。但多数还是彭绍辉在说，张纬在听。张纬的目光不止一次地从那只空空的袖管上掠过：他的胳膊是怎么断掉的？这次就不问了，以后他会告诉我的。

    事后，张纬很奇怪，怎么就知道会有下次？那时满心想的是自己不会嫁给他。

    张纬把军长的事情告诉了父母，说：“个头太矮了。年龄也大，还少了一个胳膊。”

    母亲很同意女儿的意见：“既然是这样，我看是不合适。”

    父亲却说出与母亲截然不同的意见：“个子矮，是贵人相，不见他是帅领千军万马的人吗？年龄大，会疼人，女儿人老实，跟了他不会被欺负。一只胳膊，那是为革命，光荣！”父亲是一家之主，是全家信赖的主心骨，他这样认定了，妻子女儿的思路不由不跟着他跑。张纬甚至很感激父亲，父亲的话让她一颗飘浮不定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女孩儿安定下来的心立时被黑红脸膛上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眼前晃动着的是那个空空袖管的身影，耳旁响着的是底气很足很蛮的湖南话。

    对于年龄问题，彭绍辉并没有想瞒张纬什么。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彭绍辉还是告诉张纬：“我属马"

    张纬又奇了：属马？我也属马，今年19岁。怎么看他也不像40多岁的人啊!

    张已经是第七军卫生学校的一名学员。是军人,已经知道军与士兵之间的距离，她不知道那样的问题怎样去问一个军长。

    没容张纬把最起码的事情搞清楚，彭绍辉就率领他的部向大西北进军了。临行前,彭绍辉专程到张纬家里辞行。彭绍辉很恭敬地问候了张纬父母，然后告诉他们：部队要向西北进军，完成解放全中国的任务，张纬所在的卫生学校也将随军西行。这一去，千里，万里，可能要很长时间，和张纬结婚，有可能就在外面了。不过，请二老放心，我不会让张纬受苦的，会一直对她好。

    堂堂的一军之长，能像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婿一样向未来的岳父、岳母真心承诺，这让张纬的父母欣慰，也很满足。能有什么比女儿有了可靠的归宿更叫父母高兴的呢？

    张纬一直羞涩着站在父母身边，但她的心里更多的是兴奋：自己的学校也将随大军西征了，行军、打仗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火热！她甚至想亲眼看看军长怎样指挥打仗。一名独臂的军长骑马挎枪驰骋疆场，那可是书里才有的场面。可是，眼前的军长却在和两位老人说结婚的事，张纬觉得有些可笑，征战途中结婚？说的是和张纬密切相关的事，可张纬又觉得好像是别人的事。

    无论如何，短短的一个月，要让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两个人心贴心想在一起、走在一起是不太可能的事。

    一天，张纬收到军长的来信。彭绍辉说完了自己的情况，就问张纬的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张纬说，好啊，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信的结尾，却又说，要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不要特殊……这是嘱咐的口气了。张纬噘了噘嘴，我搞什么特殊？我跟别人又没有什么两样，学一样的课程，吃一样的饭菜，穿一样的衣服，会有什么特殊呢？一想，张纬的脸又红了，他这是把我当成他的妻子了！他的妻子就会比别人特殊吗？张纬想不出自己会有什么特殊。

    读着话语简单的信，似被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张纬翻过来调过去地打量着信。心情的确不一般，这也许就是一种特殊吧。张纬皱了皱鼻子，调皮地朝信做了个鬼脸，又从头至尾地读起来，字体有些潦草，但笔笔清楚绝不难认，就像他哇哩哇啦但又不是绝对听不懂的湖南话。这封信是他在行军途中写的，要率领部队，要指挥打仗，要处理很多事情，还能想着抽时间给我写信——冲这点，他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一股热流弥漫心田——张纬铺好纸，她要给前方的彭绍辉写一封回信。绍辉：她这样在信里称呼他，脸红了心跳得砰砰作响，却没有改动。

    此时的张纬一身合体的军装，英姿飒爽。那封长长的信发出以后，姑娘在期盼中更加努力地学习、工作，她不想让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失望。

    信往后走是快的，后方已经解放，信往前行却极其慢，前方在打仗。他收到张纬的来信。信是6月25日写的，今天已经是7月29日了。真的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彭绍辉把这封非常金贵的信和胜仗一同记在了当天的日记里：“……在保平寺回人家，部队正布置出发时，接到纬的来信。该信是6月25日汾阳卫校写的…”

    彭绍辉不知道，在汾阳卫校写信的张纬已经离开汾阳，正行进在向西安的途中。张纬她们的行程平安愉快，因为前面有势不可挡的西征大军。张纬熟悉并喜欢军校的生活，走起来就是军人在行军，住下来就是学生在上课。日子每天都是新鲜的。她很纳闷，这也是缘分吗？要不，为什么对部队生活会如此适应？

    在留驻天水的时间里，彭绍辉给组织打了请求结婚的报告上级批准了。

    张纬被一辆后勤部的卡车从西安带到了天水。

    婚礼简单而热闹，师里的干部都来军里开会，彭绍辉在自己的讲话后，向大家宣布说：“今天的晚饭我请大家，还准备了一点酒，一来庆祝陇南战役胜利，二来算我的喜酒，我和张纬同志结婚！”

    大家一片欢腾，争先向军长表示祝贺。

    人多，又有那种热辣辣的本地烧酒，简单的婚宴显得热非凡。

    床上，彭绍輝拥着妻子：“张纬，没跟你商量就把你调到天水，你不会不高兴吧。”张纬摇摇头，又点点头。“本来是想等到打完仗再说，可是，就有了这么个空档。我很想有个家。”

    征战20余载,从湘赣鄂、长征、陕北、晋察冀、陕甘东、直到陇南，终于在一个叫家的地方落脚，有家的真好。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彭绍辉踏实地安然睡去。

    张纬却在粗壮均匀的呼吸声中久久不能入睡。

    也就是在那一刻，张纬明白了什么叫息息相关。自己想着的事情他也在想。况且她喜欢他用特有的湖南口音一遍一遍张纬、张纬地叫她。也就是那一刻开始，张纬习惯了在心里应答丈夫的交流方式。她知道，她想什么，丈夫心里都清楚，无需多说什么，所以她总是话很少，但心里很踏实。那天夜里，张纬的手触到了丈夫的残臂，崇敬、怜爱之情交织着凝于心头，化做柔情，付诸指端，她小心翼翼地在残臂上抚摸着……

    （写到这里，老一辈的烽火恋情，让我止不住泪流满面。）

1950年彭绍辉与夫人张纬

第七军在进军大西北的行军途中

1952年，张纬在兰州西北军区大院

1972年在北京吉安所右巷住处，前排彭绍辉、张纬夫妇，后排右二彭志强

1976年，彭绍辉夫妇和亲家岳立端夫妇合影，前排左起：张纬、彭绍辉、岳立端、曹靖（岳立端夫人）；后排左起：彭京平、岳中秋、彭志强、岳为民

彭绍辉（前中）、张纬（前右）、彭志强（后右）、岳中秋（后左）

1978年4月28日下午，邓小平前往解放军总医院向彭绍辉遗体告别，向亲属表示慰问

1978年4月28日下午，罗瑞卿前往解放军总医院向彭绍辉遗体告别，向亲属表示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