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就看到那把被外婆珍藏的山刀。
我的童年,多数在远山里的外婆家度过,每隔一段时间,外婆总要当着我的面,从旧木箱里打开一个神秘的包裹,抽出一把铁打的砍柴刀,拿块小布,从瓶子里醮着新榨的桐油擦拭,然后用黑布裹好,再放回旧木箱。这一印象,深深地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无论我走到那,都忘不掉外婆那双执拗而坚强的眼神;无论我走到那,都忘不掉黑布包裹里那把山刀。
小时候在单身的外婆家,总记得身材瘦小的外婆,经常干着下水犁田、上山砍柴那些男子汉的重活。随着年龄的增长,每当看到同龄伙伴,快乐骑在他家外公的肩背上,我便由衷地想,我的外公在哪儿?
但,想起外婆不吭声擦刀的模样,令我好奇又使我肃然起敬,我便懂事一样,把问到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直到心爱的外婆去世,那时我已变成参加工作的大男子汉,送外婆上山那天,我从单位徒步四十公里赶往,湘西南新宁县老白马田乡铁钾冲。铁钾冲位于大湘西雪峰山余脉,处于武岗都粱与新宁崀山余脉交界之地,交通封闭,山势很壮实并严峻地与外界分开,是历代躲兵的世外小桃源,从远处看,左右山峦象被着铠钾武士的手臂,把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庄护卫。我想"铁钾冲"因此而得名。
铁钾冲就是外婆的家,传说,抗辽杨家将六郎为躲避朝庭奸臣暗害,寻此地而隐居,这里至今还有杨氏六郎庙,周边居住的都是杨氏后裔族人,这里不仅民风彪悍,且有披肝沥胆匹夫卫国,颇有乃杨家遗风,历史虽经千年变迁,民族里不乏浓厚的侠士隐忍豪情。震惊全世界的1937年七七沪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开始,虽然日本人未能进入过铁钾冲,确有不少杨氏农民义起隐匿投入各种抗日救国活动。
挽送去世的外婆上山土葬前,我母亲杨正芳把我领到几位族长跟前,这位杨氐族长,长须欲飘,向我介绍说;“邓家银祥外甥啊,我叫杨明武,是你亲外公的五弟,你外公叫杨明聚,他生于民国3年,民国24年娶你外婆许氏,相继生下你母亲杨正芳与你姨娘杨春芳,你外公当时秘密参加地方抗日夜袭队,他的杀敌武器是一把很普通的砍柴山刀,白天背着山刀上山砍柴作掩护,晚上去县城偷袭驻城侵略日军,1939年平江惨案后,各地抗日游击队隐姓埋名躲着抗日,有一夜你外公单独行动,为不让你外婆发现他个人冒险行动,他假装外出做行庄买卖,为骗取你外婆相信是外出去做生意,临走前他还把山刀交给你外婆,岂料这一去,就渺无音讯。”
说到这里,族长顿了顿,甘涩的眼窝里,滚出许多泪水。我倒来一杯开水,递上去问:“后来,1945年民国33年,日本投降,全中国抗日胜利了,我外公回来了嘛?”“没有,没有啊!有说,他没带山刀,徒手与日本鬼子打斗中砍掉了头,遗体被十条军犬吃了;有说,被日本鬼子砍断双手后,运到东北做试验去了……”
母亲在旁已哭得泪流满面,回过神来哭诉道:“那天杀的日本鬼子,当时你外公只有24岁,你外婆只有23岁就守寡,我只有四岁就没有爷,一天书也毛读到,十四岁就出嫁做童养媳妇,我伤心的呀啊,我可怜的娘啊……”
族长沉默了许久,我看到他欲说又想隐略的神态,便以敬重的语气,恳请族长往下说。族长望了望我,摇了一下头,似乎到该说出真象的时间了,他叹了个气,接着说:“当时你外婆很年轻,又未读过书的妇道人,总是怕连累乡里族人,不管是皇协军、国军,还是共产党的游击队向她了解你外公的事,她一口咬定,丈夫是去很远的地方做买卖去了。”
族长说完,向我递上黑布裹扎的山刀,我颤抖着一圈一圈地打开,这件童年熟悉而不知内情的包裹。等我把包裹完全打开,族长一边用手指着雪亮且清晰的刀背上那些纹路,一边解说:“背上的纹条,是你外公每杀死一个日本鬼子,就锯下一纹路子”
此刻,我凝视山刀背上留下的锯齿,双眼怎样也抑制不住,饱含的酸泪直往外汩。
送走外婆上山土葬,那年是1983年。
从那年开始,外公的这把山刀就转由我收藏。
我像外婆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打开包裹,用块小布醮上特意买来的枪油,全神灌注地一遍一遍擦抹,直擦得山刀闪闪发光,有时索性亮在特做的刀架上审视。
|